很久以前,我路过三水时,蓦地,听到了火车的声音。在城里生活,如果不去旅行,是不大容易见到火车的。我站在路边,透过栅栏和稀疏的行道树,看见一列绿皮火车疾驰而过,“况且”“况且”……绿皮火车是我童年和少年时代难忘的记忆,5岁时,我跟随当兵的父亲从西北去东北,在北京中转,坐的就是绿皮火车;16岁时,我从西北去孔子的家乡读书,坐的也是绿皮火车。后来我还成为铁路人,有一张通勤票,无限次地乘坐绿皮火车往返于故乡和工作的兰州。这半生到底坐过多少次绿皮火车,数不清楚。
我便想踩着枕木,一路向前,去火车站看看。只是,火车站在河口,走路太远。后来,我开着车去了,我来晚了,客运已经停了。我站在一个石头墩子上往里瞅,车站不大,有几座建筑,那一座黄色墙皮的应该就是候车室,年代久远,很破旧。这条铁路,历史悠久,叫广三铁路,全长48.9公里,于清光绪二十七年(公元1901年)动工,1903年10月,广三铁路全线竣工。广三铁路与西、北江航运连接,是当时通向粤西、粤北的主要通道,是那个时代,广东第一条铁路,是中国最早的复线铁路。有了它,广州与三水便连通了。有人收藏了那个时代的信封,通过邮戳发现,铁路通车之前,从广州寄往三水的信件要在路上跑两天,靠船运;通车之后,靠铁路,当天即可到达。铁路与邮路是连在一起的。
铁路与人们的生活也是连在一起的。那时,清明节,广州人回乡祭祖,乘坐这列车;坐的人多,要加班次,有点像现在的春运。1938年秋,日寇进犯三水,为了抵抗日寇的进攻,佛山到三水段的路轨被拆除。
广三铁路的每一根铁轨、轨道上的每一颗石子,都见证了烽火连绵、硝烟弥漫的屈辱历史。
河口依然热闹,集市嘈杂,人们摩肩接踵,卖水果的、卖杂货的、卖河鲜的、卖蔬菜的,喧嚣、鼎沸,讨价还价之声不绝于耳。20世纪初,正是广三铁路成就了河口。土生土长的三水人便对河口火车站感情深厚,我能体会到。三水人对河口站的怀念,如我对家乡夏官营车站一样。
这几年,三水的变化如“顿悟”之后的智者。
绿皮火车停运,是因为城轨开通。2016年3月30日清晨,广佛肇城轨正式通车。也是那一年,女儿考入肇庆的一所大学读书,这条城轨便成了她的通勤车。我开玩笑说,当年我坐绿皮火车上下班,如今你坐城轨上下学,时代真是进步了。
有时,我会站在三水的家的窗口,高高的、远远的,看三水北站。北站与我之间,遍布良田、美池、桑竹,俨然的屋舍;一年四季,都是山清水秀。
看着看着,我就下楼,开车去北站。假如向左,便去肇庆,看女儿,看包拯曾经待过的端州;假如向右,便去广州,找正宗的兰州牛肉面解家乡馋,都是半个多小时的路程。我还去广州站接过母亲,她从遥远的西北乘坐绿皮火车奔我而来,下了车,一身疲惫。简单地换乘之后,上了城轨,列车徐徐开动,很快风驰电掣。她倚靠着窗,眯缝着眼,似在小憩,其实我知道,她在悄悄地看窗外的风景。她来的时候,北方正是寒冬腊月、冰天雪地,而南方正宛如春天。我沾沾自喜的是,给母亲寻了三水这么个地方,进退在半小时之间。她晕车,年纪又大,禁不起太多颠簸。
三水南,是高铁站。
我是个喜欢尝鲜的人,尽管三水南离我住的地方有十几公里远,但我还是跑去,坐到了广州南。两地之间,高德地图导航距离是60公里,若驾车,将近一个小时;若搭乘公共交通,3个小时;若乘坐动车,仅34分钟。高铁缩短了时空间距。
看到便捷的交通,我经常盘算的是,由此站而彼站之后,自己的生活会发生哪些哪怕是细微的变化。正如故乡开通了高铁,故乡到省城兰州的距离,缩短为十几分钟;故乡到西安的路程,变成3个小时。铁路,可以改变很多,包括人们的生活方式、思维、物流、经济、文化。
我从三水南乘坐高铁去了一趟桂林,感受了桂林山水甲天下的自然之美;也去了香港西九龙,感受了香港回归祖国之后的繁华……每一次游历,我都想带上女儿,我始终觉得,她们这一代年轻人,行路太短;人生,读了书,又走了路,就不一样。
我在课堂上给大学生讲史圣司马迁青年时期的第一次漫游,从长安出发,出武关,经南阳,越汉水,过江陵,到汨罗江,往九嶷山,登会稽,上姑苏,驻淮阴,拜孔府,去洛阳,入函谷关,返长安——何等的壮阔。只是,那些地方大家都没有去过,同学们都像一只小鸟儿,没有离开过家——未经风雨,如何见得到彩虹?司马迁的时代,路漫漫其修远兮,跑一趟委实不易。如今,高铁四通八达,若还没有行万里路,那不是不能行,是不想行。
一个地方,有绿皮火车,有城轨,有高铁,实属难得。且不说还规划有地铁。这是三水打动我的原因。很多的城市,因为交通,打动了很多人。我想,所有人,都应该感谢这个时代——时代的列车,让我们轻易地认识了大地之上大大小小、长长短短的河流;藏匿于历史尘烟中的过往,那些人、那些事,或歌或泣,或悲或喜,或憎或恶。
然后,我们的心灵,像蝉翼一般微微震颤,浮想联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