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盛夏的雨,宏大而壮观,洗刷了所有的花朵。空寂的夜晚,月从树隙间漏下来,月光如水泻落在雷州湾畔小渔村的茅草房上。月光下的那一封录取通知书,寄托了多少的憧憬与期待。
父亲坐在茅草房前的条凳上,啪嗒啪嗒的抽着旱烟,烟雾缭绕而上,朦胧了他的脸,明暗不定的月光中,有种难言的沧桑。随之而来的学费负担,像顶在父亲心头上的一块大石,压得他胸口隐隐作痛。
按理说,儿子十载寒窗苦读,如今金榜题名,父亲应该高兴才对。但家庭的窘迫困顿,令他倍感沉重,即便他也希望儿女飞高走远,不像自己那样,一辈子拘囿于这海边小渔村。他想到的,只有把在海上拼搏了二十多年唯一攒下的一艘渔船卖掉。
在那个贫穷的年代,船是父亲的“命根子”,也是一家人谋生的工具。父亲出生在一个兄弟姐妹众多的家庭,祖辈以捕鱼为生。父亲时常和我说,没上过学一直是他人生中的一大遗憾,他希望我好好念书。他经常提醒我:“不好好读书,就只能跟我出海捕鱼!”
父亲的船,是一艘动力12匹马力的柴油机木质渔船。船体长18米、船宽3.5米。一艘小渔船,诉尽了父亲一生的酸甜苦辣。三伏天日头暴晒,数九寒冬风冷刺骨。父亲以船为家,与风浪作伴的生活,总令母亲在家里担惊受怕。小时候听母亲讲过伯父遭遇的事故,那一年伯父渔船运载海沙建设南渡海堤,不料在海上遭遇风暴,船只倾覆沉没,村里包括伯父在内5人葬身大海,无一生还。那时,当地有一句流行语,道出了当年渔民们谋生的艰险:海边的人,只有祖母坟墓,没有祖父坟墓。
我记得父亲曾和我说,渔民出海怕遇上大风,更怕冬天晚上顶着刺骨的风出海,有时连个鱼影都见不着,但还是要坚持。父亲漫不经心的话语,我感受到父亲的坚忍不拔,感受到他不服输的劲头、不服老的意志,感受到我家渔船承载一种使命,就是要把我送出那个小渔村。为了这个使命,父亲冒了更多的险,经受了更多的风浪。
父亲平时节吃俭用,自己是一分钱也不肯花的。在我的记忆中,父亲从来没买过新衣服,在船上都穿补丁摞补丁的厚棉袄。海上无六月,即便炎热的夏天,海上照样很凉快,但太阳辐射很大,所以渔民在海上一年四季都离不开棉衣。
虽然生活艰难,但父母一直把我当作他们的骄傲。1991年的夏天,我中考以全校总分第一名的成绩,被县里唯一的一所重点高中录取。那一年,我第一次离开了那个我生活了15年的小渔村,前往离家70公里的县城上高中。
我读高中这事,与父亲的想法有出入。父亲一直想我读师范,最好将来回到村里小学当个教员,这是父亲对我的最高期望。
1994年,我考上大学。在那个难忘的夏天,父亲万般无奈卖掉了相伴多年的渔船,为我换来了学费。我拿着来之不易的学费,心中百感交集。去大学报到的那一天,父亲送我到车站,替我买好车票,他回家转身的一刹那,我突然发现,父亲沟壑纵横的脸上,泛起了一丝不易觉察的微笑。注视着父亲远去的背影,我偷偷哭了。
此后4年,父亲的渔船,也经历了从大船换成小船、从有船到没船的沿革,一直陪伴我读完大学。
2004年,中越两国北部湾划界后,渔民不再去北部湾中心线以西传统渔场生产作业。父亲也被迫“弃舟登岸”。父亲没有文化,不懂转产转业渔民的技术培训,不懂掌握新的生产技能,适应不了转产转业的需要。
没有了自己的渔船,父亲只能去别人家的船上打工。白天在北部湾近海捕鱼,晚上回来后他还要帮着修整渔网,仍然过着人不离船、船不离海的生活。父亲每天都是这样,默默承受着生活的压力。
随着岁月的流逝,我参加工作后,父亲也暮年垂老,疾病缠身,出海捕鱼的活儿,他不可以像年轻一样,自由自在地干了。父亲知道自己生命的大海,已近乎干涸,终有一天会容不下任何船只的航行。
记得有一次,父亲胸部疼痛,为看病来到我工作的城市,从医院回来的路上,让我带他到海边走走。我带着父亲登上停泊在观海长廊的废旧轮船“海上城市”。这艘疮痍满目、风蚀残年的客船,在海湾边静静地躺着,它太疲惫了,就像我的父亲一样,需要长久地歇憩。在甲板上,父亲两只很短很壮很粗糙的手指,婆娑抚摸着船舷沧桑的痕迹,似乎一生的狂风恶浪、险滩暗礁,如沙漏般弹指间流走。
父亲像一只搏击海浪的雄鹰,舞象之年就在海浪里拼搏着,直到花甲之年才栖落大地,离开与他相伴几十年的渔船。
如今,父亲离开我们,已经整整五年了。昔日沧海桑田的小渔港,也发生了大变样。在乡村振兴和脱贫攻坚的春风下,渔民的生活日益改善,过去的海滩涂如今连片改造成鱼塘虾塘,渔村巷道已实现硬底化,主村路的两边安装了路灯,璀璨的灯火彻夜通明,和海边星星点点的渔灯交相辉映。美好的小康生活,在这片幸福的海域,孕育了新的希望。
我还时常怀念父亲,时常记挂起父亲的老渔船。那是一艘满载着梦想的渔船,载着老父亲那深厚如海的生活期许,也载着我一个普通渔家子弟的梦想,把我从小渔村载到了更广阔的世界,也把我们载到了追寻幸福的彼岸。
(作者单位:中共湛江市委宣传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