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次闲来翻看，我在母亲的老相册里发现了“新大陆”——夹层藏着一张黑白照片：一个农家装束的女孩手抓长辫，有些害羞地看着镜头，她身后是一片茂密的荔枝林。

　　少女时代，母亲最大愿望是拍一张属于自己的照片，可在那个温饱尚不能解决的年代却是奢望。母亲兄妹六个，五男一女，生活负担重，吃饭是一年到头必须面对的最大问题。母亲读到小学四年级，就只得辍学帮衬大人下田，那些一穷二白、缺吃少穿的日子，成了她记忆深处一枚枚苦涩的烙印。

　　可是，母亲多想拥有一张单人照啊。十二岁那年她下定决心、排除万难，五分一毛总算攒了八毛钱，在生日那天赶到镇上照相馆拍了这张黑白照。这是母亲少女时代唯一的照片。二十四岁，母亲有了第二张照片——结婚证上的结婚照。

　　20世纪80年代，改革发展大幕渐次拉开，厚街引进了一批来料加工厂。不少本地人争着去工厂上班，母亲也很眼热，当时家里上有老下有小，没个来钱处，我刚读学前班，母亲把我和哥哥的衣食接送交给奶奶，她腾出身子到当时名气很大的爱高电子厂上班。上班第一天，父亲借来相机，在厂门口给母亲拍了张照片。这是母亲的第一张彩色照片，她穿蓝色工衣、戴防尘帽，笑容灿烂。

　　这以后短短几年，工厂企业如雨后春笋遍地生根。父亲在工业区旁开了粮油批发店，生意不错，一个人忙不过来。母亲恋恋不舍地从爱高厂辞职，成了洽谈订货收银、忙时还要送货的全能老板娘。几年下来，家里生活条件越来越好，吃穿不用说了，还盖了楼买了车。我家第一台车是二手桑塔纳。车开到家那天，母亲特意换上新衣服倚着车门拍了照片，她喜气洋洋，笑得那样甜。

　　因母亲爱美，父亲特地托人从香港买了数码相机。偶有空闲，他总兴致勃勃带着母亲到处选景拍照，商业广场A座、老虹桥市场这些红火整个90年代的地方，也不止一次成为照片里的背景。母亲有点儿发福了，脸上却总是流淌着开心的笑容。

　　到上世纪90年代，10个厚街人4个做鞋包，父亲与二舅四舅合伙开厂专做鞋底，整日忙得团团转。粮油店扩大了门面，请了两个工人，母亲忙里忙外打理一切。好在哥哥读高中我读初中，母亲不用为我们操心太多，可以专心操持生意。父亲忙里偷闲到粮油店“视察”，总不忘给母亲拍几张照片。靠劳动赢来幸福生活，这母亲成就感满满，好多照片上的她忙得汗流浃背，知足和幸福写在脸上。

　　我读高三那年，刚习惯了“楼上楼下，电灯电话”的奶奶中风卧病在床，母亲不得已转让了粮油店，回家照顾奶奶。厚街鞋业名满天下、享誉中外，父亲鞋厂订单不断、昼夜赶工不停。当过兵、曾经走南闯北的父亲，做梦也没想到厚街会迎来这样辉煌的变迁，老百姓会有这样富足的日子。母亲说，他呀，那时候睡觉都会笑醒。她找出一张偷拍的照片给我看，父亲睡得香，脸上果真带着笑。

　　我在外省读大学那几年，母亲学会了用傻瓜相机，在照顾奶奶的闲余兴头十足地拍城拍人拍事。在她寄给我的照片里，我惊喜地发现厚街日新月异，高楼多了，街景美了，城市大气了，会展、鞋业、家具这些名片闪亮耀眼。厚街，变成一个让我不得不重新打量的城市。

　　我1998年大学毕业，金融风暴席卷全球，厚街鞋业遭遇寒冬，不少鞋厂关门的关门、走佬的走佬，父亲为把鞋厂撑下去东奔西走。可我不闻不问，只顾吃喝玩，成了别人眼里任性而烧包的“富二代”。这样无所事事了好几年，母亲很生气，总是讲我“白饮白食唔争气，哪像个厚街仔”！

　　名牌战略、集群化升级、研发创新，加上强有力的政策扶持，“中国鞋都”重新焕发了勃勃生机。父亲鞋厂恢复元气那年，最疼我的奶奶去了。奶奶临终前要家人莫难过，她吃过苦更享过共产党的福，只放心不下我这个“乖孙子”，叮嘱我“一定要争气”。奶奶的离去让我痛不欲生，更让我懊悔不已，为自己曾经虚度的时光，为奶奶的放心不下。幸福是奋斗出来的，我再不能辜负这个好时代了。在父母支持下，我婚后在妻子的娘家清溪开了家影楼。

　　影楼开张，我为父母拍了一组婚纱照。母亲高兴得不得了，郑重其事放在朋友圈里，还四处向老姐妹炫耀。结果她好多老姐妹从厚街赶来清溪，都说要圆圆她们年轻时的婚纱梦，弥补下人生的遗憾。看到她们镜头前羞涩而幸福的表情，看到她们与老伴紧紧握着的手，看到她们笑到“见牙唔见眼”，我眼睛都会发潮。

　　母亲六十六大寿，寿宴定在万达广场一家中餐厅。那儿曾是爱高厂所在地，早几年爱高搬迁母亲专门赶去拍照留念，还念叨了好一阵子。如今这片土地再次羽化成蝶，成为光彩夺目的繁华街区。那天，舅舅们家家开着小车，个个衣着光鲜赶来祝寿，餐桌上佳肴美酒，包间里欢声笑语。

　　席间谈起这些年的好日子，老人家都不胜唏嘘，教了大半辈子书的大舅更感慨万分：从前草房、土坯房外面大雨屋里小雨，如今楼房窗明几净温馨舒适；从前主副食凭本凭票限量供应，如今商场超市生鲜食品琳琅满目；从前有辆单车都让街坊眼馋，如今私家车满街跑……讲得兴起，他抑扬顿挫道：吃水不忘挖井人，小康不忘共产党。

　　饭后，我给六兄妹拍了一张合影。镜头里，母亲和舅舅们容光焕发、笑容灿烂得，哪个也不像年近古稀的老人。

　　（作者单位：东莞市委宣传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