墙里秋千墙外道，墙外行人墙里佳人笑。

        笑渐不闻声渐悄，多情却被无情恼。

        银铃一般的笑声，一墙之隔，回音袅袅，悠远而又惆怅。秋千偶尔越过墙头，华丽的身影衣袂飘飘，一闪而落。笑声也乘机越墙而过，像一道刺眼的亮光迎面直射过来，让黑暗中的你无法直视。随着秋千落下，声音又回归悠远。美人兴致已尽，窸窸窣窣渐行渐远。而那一串清脆悦耳的笑声，如深秋初夜淅淅沥沥的小雨，一下一下，不急不缓，轻轻叩打你的心扉，哪里还有半分睡意？

        每个男人心中或许都曾藏匿过一个不染纤尘的女子，“以花为貌，以鸟为声，以月为神，以柳为态，以玉为骨，以冰雪为肌，以秋水为姿，以诗词为心”，兰心蕙质，纤柔娇弱，踩着中国古典诗词铺撒的碎琼乱玉，掀开一层层似有若无的纱帘，娉娉袅袅，款款而来。《围城》中的方鸿渐，也算经过世事，且有鲍小姐的调教在先，但唐晓芙一出场，立刻让他惊艳得下巴都掉到了地上，肚里的话多得直恨嘴里的舌头只有一条，生产过剩的思想堆积在生产线上，无法加工成有声的语言。方鸿渐一生，心弦屡次被起伏荡漾的情感拨动，注定见了女人就不安分，所以苏文纨说同学们叫他“寒暑表”，“脸色忽升降，表示出他跟女学生距离的远近”。但这一次不同，不光是脸红心跳，脚后跟都在忽闪忽闪地跳动。

        唐晓芙是他命中的女神。

        其实，恋爱中的男人跟古代的诗人都害了一个通病，美女就是美女，仅此而已，非要在容姿的“美”之上再摞几层情感延宕的“美”，达到精神层次的升华。诗人笔下的一厢情愿，硬生生把一个真貂蝉涂鸦成广寒宫的冷嫦娥，让人向往而不敢亲近，刚起贼心，胆贼就跑得远远地躲起来，可惜由此错失了多少因缘！

        我一位高中同学就曾经说过，他不会和他所爱的女孩结婚，他希望她一辈子都保持纯洁。“我愿化身石桥，受那五百年风吹，五百年日晒，五百年雨淋，只求她从桥上走过”，他只怕付出得不够多，不会在意得到的太少。守着自己心爱的人，就像捧着一个静谧而朦胧的梦，不敢去触碰，更不敢放手，生怕一惊扰到她，梦就醒了，这一池春水就起了泡泡，爱情摔到了地上，玉人成了伊人。这就像一个泡泡糖，得费吃奶的劲儿才能经营得够大，越大却越不好收场，千万不要用手指戳，破碎固然恼人，黏糊糊粘在脸上的感觉也不好受，所以这样的爱情，最好的结局就是分手。剧本一般也都这么写，她来一句“我们还是做朋友吧”或者“你会遇到比我更好的女孩”，然后莞尔一笑，飘然远去。你固然怨她、恨她，而她在你心底也拼完了图上的最后一块，你没有得到她，也没有破坏她。她终于完美无瑕。

        唐晓芙在小说中出场时是完美的，“安心遵守天生的限止，不要弥补造化的缺陷”， 谢幕时也是完美的。她跟方鸿渐分手，那俗不可耐的留学生，把她誉为“无忘我草”和“别碰我花”的结合，蠢蠢欲动，她却随父亲到香港转重庆，从此在书中隐形，既避免嫁给有过“前科”的方鸿渐，又不会堕入表姐苏文纨的不堪，“质本洁来还洁去，强于污淖陷渠沟”。她说：“我爱的人，我要能够占领他整个生命，他在碰见我之前，没有过去， 留着空白等待我——”《围城》中没有一个这样的男子，她索性就此隐遁……

        《半生缘》中的曼桢，纯洁善良，坚强勇敢，也许不如唐晓芙漂亮可人，但她的身上同样闪耀着女性的优秀品质，为了爱情，她冲破阻挠敢爱敢恨，为了孩子，又奋不顾身跳进火坑。可惜她遇人不淑，唐晓芙沉到方鸿渐心底，泛起的是爱的热情，而顾曼桢在祝鸿才的眼里，激起的只有色欲，就像饿红眼的狗见了骨头，恨不得扑上去一口吞下去。没有得到她的时候，“她总好像是可望而不可即的”，而当他用最卑鄙无耻的手段占有她之后，却又弃之如履，“甚至于觉得他是上了当，就像一碗素虾仁，看着是虾仁，其实是洋山芋做的，木木的一点滋味也没有”。方鸿渐是因为爱不可得而不得不放手，祝鸿才却是色迷心窍为达目的而不择手段，他毁了曼桢，“她是整个一个人都躺在泥塘里了”，穷其一生都无以挣脱。

         杨绛女士在《记钱锺书与〈围城〉》中写道：“唐晓芙显然是作者偏爱的人物，不愿意把她嫁给方鸿渐。其实，作者如果让他们成为眷属，由眷属再吵架闹翻，那么结婚如身陷围城的意义就阐发得更透彻了。”这恰恰是作者的厚道之处，不愿意把美的东西撕毁给人看。读张爱玲的小说我读得也不算少了，可她笔下还没有哪一个女子如唐晓芙一样，轻轻地来，又悄悄地去，一尘不染，赚足读者的眼球，留给主人公和读者无尽的遐思，正如文中所描述的，“不笑的时候，脸上还依恋着笑意，像音乐停止后袅袅空中的余音”。张爱玲笔下的爱情，大多起于浪漫，而终于毁灭，她太吝惜幸福的权力，几乎不给主人公一丝一毫的奇迹和幻想。正如《围城》中赵辛楣在孙柔嘉看透苏文纨伎俩之后的叹息：“只有女人会看透女人”，女人天生的敏锐嗅觉造就了张爱玲的深刻和独到。她把最美好的东西一点一点撕碎，血淋淋的，留给主人公和读者的只有惨烈和绝望，也许这才是那个年代活生生的现实和人生。一个动荡的社会，罗曼蒂克的爱情又能去哪里容身？这一个个温情似水的女人，恐怕多数都难逃“自古红颜多薄命，独留青冢向黄昏”的命运，而“此女只有天上有，偏偏为我落人间”这种自恋煽情且恬不知耻的话语，不过是那帮糟老头子吟风弄月、饮酒狎妓之余的痴人说梦而已。

         方鸿渐说：“不管你跟谁结婚，结婚以后，你总发现你娶的不是原来的人，换了另外一个。早知道这样，结婚以前那种追求、恋爱，等等，全可以省掉”。张爱玲也说：“一结婚以后，结婚前的经过也就变成无足重轻的了。不管当初是谁追求谁，反正一结婚之后就是谁不讲理谁占上风。”婚前婚后，处境不同，心境也大相径庭。结婚前花前月下、卿卿我我，在女友娇花照水的娴静之中，越沉越深。结婚以后，平常的饮食起居如影随形，哪里还有半点儿如梦似幻的氛围？种种化妆品“重重叠叠山”雕饰的“芙蓉如面柳如眉”，于老公而言，当然是“不畏浮云遮望眼”。她撒起泼来闹事，“玉容寂寞泪阑干， 梨花一枝春带雨”，如今亦是涕泗滂沱，格外邋遢。至于那雍容华贵、恬淡脱俗的气质， 不是像酒精一天一天挥发掉，就是变质成樟脑丸，虽然有用，但是刺鼻。盛大辉煌的喜剧，难免也要落幕散场，美妙绝伦的花朵，终究还是枯败凋零，假如唐晓芙嫁给方鸿渐， 美人落入尘网，沾染尘世的俗气，未必不是现实版的孙柔嘉。

         张爱玲笔下的女人，结局最圆满的，应该是《倾城之恋》中的流苏了吧？他和柳原原本各怀鬼胎，“他不过是一个自私的男子，她不过是一个自私的女人”，她不是他中意的妻子，他也不是她爱慕的丈夫，机缘巧合却走到了一起。“在这兵荒马乱的时代，个人主义者是无处容身的，可是总有地方容得下一对平凡的夫妻。……他们把彼此看得透明透亮。仅仅是一刹那的彻底的谅解，然而这一刹那够他们在一起和谐地活个十年八年”。

         世间的女子，一方面圣洁雅致，一方面又俗不可耐，既有唐晓芙的冰雪聪明冷艳孤傲，也有孙柔嘉的刁蛮刻薄自私狭隘，接纳她的这一面，那一面也随之而来，不离不弃，相生相死。如果你还沉浸在对她最好年华的眷恋之中，那就姑且在心灵深处留出一个位置，别去轻易破坏曾经的完美。而当她转身背对你的时候，也不必强求一睹芳华，给她一点保留隐秘的权力。“也许爱不是热情，不是怀念，不过是岁月，年深日久都成了生活的一部分”，因为懂得，所以珍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