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扶贫工作组进驻红土沟的第二天,作为组长的我,就发现村里在精准扶贫方面存在重大纰漏。村里一户最困难的人家,竟然长期没有被列入扶贫对象。
这户人家的男人叫吴更里,是个长相敦厚的青年农民。我们到他家走访,发现他一点儿也不像其他贫困户那样要么哭穷装可怜,要么牢骚满腹怨气冲天。他不卑不亢,神情淡定,对人热情实在。当我们得知他上有老母,下有病妻,还有一双上学的儿女都要他靠种地打短工养活,而村里却从来没有救助过他时,我立即对他充满同情,拍胸脯表示一定要帮助他解决困难。
但是他却连连摆手说:“算了算了,我们有吃有穿,有手有脚,不想给政府找麻烦!”这使我对他更加同情,甚至有点儿喜欢,暗下决心一定要帮他解决问题。
第二天,我就主持召开了村委会和扶贫工作组联席会议。会上,我首先组织大家学习了上级的有关文件,接着重点讲了扶贫工作要全覆盖、一户都不能少的道理,最后我把话锋一转,把吴更里的问题当作炸弹抛了出来。在我的想象里,村干部们肯定会被炸晕的。但是完全出乎我的意料之外,他们听完,竟然不约而同嘿嘿地笑了起来。村支书徐友谊说:“哎哟,看来老问题又摆上台面了。”
徐友谊等人的态度令我十分不满,我厉声说:“怎么,难道因为是老问题就不解决了吗?老问题是怎么形成的?是不是不作为造成的?”
见我生气,徐友谊赶紧说:“李组长,我们不是那个意思。你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呀。你不知道,吴更里家里,可是有一架价值几十万的钢琴啊!”
“什么?钢琴!”他的话倒把我搞蒙了。
“是啊,他家的确困难,村里其实每次都想往上报他。可是一报吧,群众就拼死反对,到处告状,说家里有那么贵重的钢琴,还算什么贫困户!” 哦,原来如此。可我们去的时候,怎么没有注意他家有钢琴呢。
散会以后,我带人再次到吴更里家调查。咦!眼前这几间村里最寒酸的土瓦屋,还有屋里灰头土脸的几个人,无论怎么也不能和高雅的钢琴联系起来。
看见我们又来,吴更里好像早有预料似的,他啥也不问,只是冲我们笑一笑,就算是打过招呼了。
我就问他:“吴更里,听说你家有一台很贵的钢琴是吗?”
吴更里点了一下头,似乎有点儿不好意思地说:“是呀,是有啊!” “能让我们看看吗?”
吴更里又点点头,带我们来到一间上了锁的房间,打开门,说:“各位请吧。” 尽管我们有精神准备,但是我们还是被屋里那架精美的钢琴震撼了。这间房里什么杂物都没放,就在地当央摆了那架钢琴。它一尘不染,气势非凡地雄踞在那里,霎时使这间土屋蓬荜生辉。我们小心翼翼走过去,轻轻抚摸,通过视觉和触觉进一步感受它的高贵。说实话我对钢琴一窍不通,但是直觉告诉我这的确是一架非同凡响的钢琴。我对照上面的字母,用手机迅速上网查了一下,立刻明白这是一台立式施坦威牌钢琴,是钢琴中的精品,价值真的有几十万上下。
我们都把疑问的目光定格在吴更里的脸上,等待着他的回答。
吴更里走过去,手拿一块抹布轻轻擦拭我们刚才摸过的地方,话语也同样轻轻地说:“各位领导别见怪,这钢琴是我爸爸当年买的,是给我买的。那时候他在城里当包工头,赚了钱,就去买了一台最贵的钢琴运回来,他说他要把我培养成大师级的钢琴家。可是,唉……”他停住不说了,似乎陷入回忆之中。
“那后来怎么样呢?”
“后来我爸打算专门请一个钢琴老师,先到乡下来教我。等条件成熟了,就把全家搬进城去,让我受最好的教育。可是那年,他承包的工程拿不到钱,还死了人,他赔光了一切,最后……他跳了楼。那年我才十二岁。”
屋里的空气立刻有点儿压抑,我感觉那架钢琴也似乎变得格外沉重起来。
“那你就不得不过早地挑起了家庭生活重担,你一直留着钢琴,是为了纪念你的父亲,对吗?”我是个急性子的人,忍不住说出了最后结果。
谁知吴更里看了我一眼,说:“你只说对了一半。这钢琴,我是留给我儿子的,可是他偏偏对这个不感兴趣。我就想,将来我还会有孙子呀,孙子也会有儿子呀。我就不信,我家里就出不了一个钢琴家。”
吴更里语气坚定,目光灼灼,仿佛对未来充满必胜的把握。
“出钢琴家,那当然好。可你得面对现实呀。假如你先把钢琴卖了,你家现在的一切都会改变,政府也能名正言顺帮助你。将来有钱再买嘛……”
“不,我不想那样活着。李组长你说,人活着,除了钱,总得还要为点儿啥吧?”
吴更里口气坚决,咬钢嚼铁。我不由再次打量眼前的这个农民,感觉他的质地真的比钢铁还硬。
吴更里,就这样作为一个特殊的扶贫对象进入了我们的视野。这天夜里,我竟然做了一个奇怪的梦,梦见自己去参加一个钢琴演奏音乐会。在金碧辉煌的舞台上,有一个人坐在一架巨大的钢琴前,身体摇摆,十指飞舞,天籁般的乐曲汪洋恣意,跳跃流淌……大厅里掌声雷动。当那人站起身来谢幕时,我不由狂喊:吴更里! 吴更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