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是老人,七十有余;城是老城,据史料记载,隋开皇九年始建县,距今已有一千四百多年。城虽老,却心不老,在太平盛世里更是野蛮生长,把周边的河流、山川、树木、果园,统统贴上了城的标签。城在日益臃肿中,自高自大起来。而母亲则越老越谨慎,越老越小心。所以,母亲从内心深处害怕城、拒绝城,她不愿意进到城里来。
然而,她的儿子、媳妇、孙女——我们一家居住在城里。身在北方山村的母亲,就养成了手搭凉棚的习惯。有事没事,她的双腿总是不由自主地往屋后高坡上走,然后就站在那里,伸出干燥皲裂的右手,颤颤地支在前额上,静静眺望南方,我所在的城市。母亲的这个动作,被父老乡亲们在电话中多次向我描绘,你一言他一语犹如刻刀般,认真细致地把母亲的雕像凿在我心上。还有, 母亲最爱看南方电视台。原本,她想直接搜索到我这个城市的频道,可家里的那方天地太小,无法容纳下南海之滨的电波,没有给我这座小城露脸的机会。于是,母亲就锁定了南方电视台。可南方电视台到底放了什么,母亲是不知道的。她常常看着看着,就迷糊过去。邻家大嫂子笑话母亲,这哪里是看电视嘛,分明是找人唠嗑,好催眠哪。大嫂子并没完全说对,母亲虽在半梦半幻之间,可电视里只要提到我所在的城市,母亲便立马清醒过来,双眼直直地盯着屏幕,一句不落地记住可能与我有关的事项。这样,在打电话时她便有了多次重复的交代:你那里降温了,最低温度3~4℃呢,要多穿点儿衣服;你那里有人酒驾,导致几车连环相撞,你可千万别喝酒……诸如此类,我都“嗯嗯啊啊”心不在焉应付过去。
我曾多次邀母亲前来与我同住,她总是一口拒绝:不去,不去,去你那干啥?态度很坚决,没有半点儿商量的余地。直到父亲去世后,她孤零零在家待了大半年,我再次回乡接她,她才嗫嗫嚅嚅地说,你的那个人家,我怎么好意思去?望着母亲花白的头发,满脸水波似的皱纹,我不禁阵阵心酸,母亲都这把年纪了,依旧在替她年近半百的儿子和家庭着想。
在南方这座小城里,我家有五口人。妻子、我、两个女儿和岳母。我和妻子都是工薪族,人均月收入不足四千元,两个女儿读大学,一个大一,一个大三,正是花钱的时候。岳母八十有五,膝下无子,只有两女。妻是小女,随我来南方多年,只有节假日才回老家见岳母一面,为此甚感内疚。五年前,妻便同我商议,把独住的岳母接来与我们同住。我那时刚买了房子,本想把父母接来小住,听妻子这么一说,两下权衡,只好舍父母而接岳母。因为岳母比父母大有十多岁,这把年纪的老人,留给她的光明不是很多了。就这样,岳母成了我家的一员。那时,两个正在读中学的女儿只好委屈在一间房内、一张床上。
对于我们这个家庭,用母亲的话说,那是被日子拖拽着往前走,满地都是沟坎坑洼,稍不留神,就会摔个跟头,她哪敢掺和进来。
岳母住到我家,母亲显得很开心。她在电话里常叮嘱我要注意脸色,要有笑容,说话不能高声。人老了,心眼特别细,也特别多心。母亲说,既然把岳母接来了,就要好好伺候,别因鸡毛蒜皮的小事而让左邻右舍唾弃。母亲的话,我懂。可母亲不懂的是,城市里没有左邻右舍,有的只是相对无言的冰冷铁门。
如今,父亲走了,我要把母亲接来。为打消母亲的顾虑,我对她说,现在日子好了,两个女儿都上大学了,寒暑假可以打些短工挣些钱,你到城市住,一来可陪岳母说说话,解解闷;二来也方便照应你。你待在老家,万一有个头痛脑热的,我来回往返地跑,既耽误了时间也浪费钱财。
母亲便不再说话,深思良久才说,我去也可,不过先适应下再说。万一不行,我就住到你妹妹家,她那里离你近,我想你们了,便过去看看。妹妹也来了南方,住在离我这座城市不远的一个小镇上。
母亲到底还是无法适应我生活的小城。车子下了高速,刚接触城的容颜,母亲便觉得身上的每一根神经都在颤抖。在她的眼里,这城太高太大了,一副盛气凌人的样子。满街都是车,都是人,突如其来的喇叭声,能吓掉乡下人的魂。抬头望天,只有巴掌大小,在高楼大厦的挤压下,万物骚动不安。母亲尽量闭上双眼,极力杜绝城里释放出来的腻味气息。到了家,母亲才睁开眼。已习惯于城里生活的岳母自然是欣喜万分,有人来陪她说说话,哪怕是吵上几句,也比整日对着电视机强得多。母亲落住后,显得极其小心,她话不多,总是用眼睛观察着我和妻子举动。岳母找她说话,常常是问了一大堆问题,她才微笑点点头,很简洁地回答那么一两句。没事时,母亲会静静坐在沙发上,望着有些逼仄的家发呆。她一脸木然,看上去是那么陌生、困惑。我想,也许过些日子,母亲才能适应下来。然而三天后,母亲便提出要去妹妹家住。并且说走就走,没有丝毫回旋余地。
就这样,母亲来到了小镇居住。多日后,我从妹妹口中得知,母亲一到我家,便满腹焦虑。她的到来,使我们家总人口达到六人。六个人三间房,岳母、她和我们占完了,两个在上大学的孙女回来怎么办?想到两个孙女,母亲就觉得睡下的不是床,而是针毡,扎得她辗转反侧,日夜难安。再者,妻子的腰痛病没能瞒过母亲。严重时,妻子只能蹲着走路。就这,我们还要早出晚归,经常加班加点地工作。为的是,能在这座欲望疯涨的城市里讨个像样的生活。母亲不忍再看,所以只好选择远离。
妹妹的转述,让我备感心酸,一阵微痛的痉挛如涟漪般在全身荡漾开来。想当初进城,是羡慕城里的虚荣与繁华,是想凭一己之力,把高傲的城踩在脚下。殊不知,这样的打拼是母亲不愿意看到的,也难以接受的。她认为真正的生活就在乡村,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散淡、悠闲,一切都在自己掌控当中。而我们的这种忙忙碌碌,是被套牢在城市之后,虚有表象实则失魂落魄,或轻如浮萍的。
母亲住在妹妹家,也许能抚平她过多的忧虑。然而让我没想到的是,仅仅隔了数月,母亲义无反顾地又回来了,她的这次进城,不再那么缩手缩脚,也没有昔日的拘谨,而是高昂着头,任冷风吹乱她满头白发,大踏步进入了这座南方小城。因为我病了,躺在床上不能动弹。先是颈椎压迫神经,造成半身麻木。继而膝盖肿胀,无法站立。接二连三的毛病,频频光顾我的身体,确实令我招架不住。妻子根本无余力服侍于我,整个家庭老弱病残,如同中了风的病人,处于瘫痪状态。
母亲得知消息后,迅速收拾好自己的包裹,坐个车就来了。她见到我,第一句话就是,颈椎病不算什么,只要讲方法、勤锻炼,过上十天半个月就会好的。在我的印象中,母亲应该不知道什么是颈椎病,因为在乡下,很少人会得这种病的。而此刻她比医生还充满自信。
母亲在我家住了下来。整日里忙进忙出,除了买菜、煮饭、洗衣(她衣服从不用洗衣机洗,她不相信搅一搅就能洗干净)、搞卫生,还帮上门的医生替我艾灸理疗。几日后,母亲从老家得知一个治疗颈椎的偏方,即用麸皮加醋炒热后,装入布袋里,敷颈椎可治愈。家乡人为说明这偏方实效,列举了很多例子,其中就有母亲认识的人物。母亲一听大喜,这种法子反正也治不坏人,试试何妨。
在征得我同意后,母亲便着手操作。没想到,此时母亲方体味到这座城市对她的尖酸刻薄。首先,她在这座高傲自大的城市里买不到麸皮。麸皮是什么?就是麦粒的外衣,在磨面机的碾压下,麦粒就变成了面粉和麸皮两部分。城市里只有面粉,精面、粗面、豆面,唯独没有麸皮。母亲跑遍了周边市场,挨个问了卖粮油的档口,老板们不是摆手就是摇头。母亲气得直咂嘴,这也叫城市?看你富丽堂皇的样子,却连农村最常见的物件都没有,还自大个啥,高傲个啥。母亲一气之下,在一个将尽欲尽的黄昏薄暮,回到妹妹的小镇,到一家乡村磨坊找到她所要的麸皮。
再者,她为买针头线脑着实折腾了半天。为缝制花布袋,她需要针和线。凭母亲的手艺,缝制一个小布袋是举手之劳,可到商场里买针线,竟花费了她许多时间。在母亲记忆中,百货公司是什么都有的。可现在的城市哪里还有什么百货公司?有的只是超市、商城、大卖场、购物中心等,名字起的花样繁多,屋里装饰金碧辉煌。母亲一进去就发蒙,这地方太大了,吃的喝的穿的玩的,应有尽有,可就是没有她想要的针和线。柜台小组告诉她,现在谁还补衣服,衣服没穿破就丢了。再说卖针和线,能赚几个钱,摆在柜台里占个地方是要亏本的。理直气壮的一席话,让母亲显得那么孤独、无助和绝望。好在母亲嘴勤,不停地问人,总算在一条偏僻的巷子里找到了一元店,那里面静静躺着母亲想要的针和线。
在母亲的精心操持下,小布袋、麸皮、白醋都收拢归家。然后母亲按照家乡人所讲的比例,认真勾兑、下锅、翻炒、装袋,再把热乎乎的麸夫敷在我的脖子上。一日两次,母亲不知倦怠地为我敷着。
当麸皮快炒完的时候,我已能翻身下床,自己蹒跚走路了。母亲紧皱的脸上疏朗开来。我问她,怎么我一有事,你就像变了个人似的?母亲没有回答,只是笑笑,并顺手拉开窗帘,让阳光直射进来。刹那间,屋里便拥有了一堆的温暖。我在阳光中,看到了母亲缝制的布袋,那针脚结实而匀称,一针来,一针去,不仅缝住了母亲对城市复杂的感情,也缝上了天下所有慈母对子女厚重的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