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章:不死之草
辗转于莽莽红尘中,转眼十年过去。许澄杏已经是一个十二三岁的孩子。
孩子聪慧俊秀,淳厚温和,柳月夕倍感欣慰。
她不盼这孩子走上仕途,不愿意他成为另一个傅尔海。她只愿孩子是一个悬壶济世的大夫,一如许厚天、颜西楼。
只是这孩子慢慢长大,她这些年勤勉学来的医术已然被掏空,如果希望孩子能更上一层楼,只能让他去见颜西楼。只是,她不太愿意让孩子去打扰那人平静的生活。
日子在踌躇中过了一天又一天。
一个夏日的午后,柳月夕身子不适,便让许澄杏照看凉茶铺,自己进了里屋歇息。
许澄杏见凉茶铺里客人稀少,便取了《本草纲目》细细品读。
日光西斜,街头巷尾的榕树绿荫让人打从心底多了一丝凉意。
一个中年男子走进普济堂凉茶铺,微笑着向许澄杏要了一碗凉茶。
目光温和的男子微笑着问许澄杏:“这碗凉茶有什么功效?”
许澄杏不亢不卑,“这是五花茶,可以清热解毒、消暑祛湿。”
男子又问:“五花是哪五花?”
许澄杏回答:“金银花、槐花、木棉花、鸡蛋花和菊花。这五种药材一起煎煮,味甘性微寒。您可以带几包我们普济堂的五花茶药包回去,这样您就可以安然度夏了。”
男子依旧微笑,接过许澄杏递上来的药包。药包上再熟悉不过的娟秀字样一跃入眼帘。那是柳月夕的字。
颜西楼深深一叹,“杏儿,你不记得哥哥了吗?”
话才说完,颜西楼不由得自嘲一笑,许澄杏离开那会儿,也不过是一个两三岁的孩童,他怎么可能记得自己?
谁知许澄杏惊喜,“您是颜西楼哥哥?” 颜西楼惊讶,“你记得我?”
许澄杏微笑,“母亲常说起您,她说您医术精湛,仁心仁术,她希望我将来可以拜您为师。没想到今日哥哥就来了。真是太好了!”
颜西楼喟叹,“是啊,我来了,十年了,我是该来了。”
十年光阴容易过,来早了,徒惹伤感;来晚了,又辜负了故人的期盼。这十年,不早不晚,刚刚好。
许澄杏兴冲冲地:“我去叫母亲。”
颜西楼来不及阻拦,许澄杏便已进了里屋。颜西楼环顾凉茶铺,眼眸渐湿。
凉茶铺整齐洁净,屋内四张桌子上都各放着一盒陈皮。苦口良药之后的一点儿甘甜,那是柳月夕兰心蕙质的体现。
凉茶铺的正中间挂着许厚天的画像,画像中人的神韵和记忆中的义父毫无二致。颜西楼抚着画像,百感交集,就算柳月夕不过是义父名义上的妻子,但有妻如此,也不枉了义父这短暂的四十余载光阴。柳月夕久久不敢去掀那薄薄的帘子。
许澄杏不懂得母亲复杂的心理,他欣然掀帘,“哥哥,我母亲来了!” 柳月夕深深吸了一口气,平复内心的激动,“西楼,你来了!”
颜西楼转身,微笑着看向柳月夕,“是,我来了!” 眼前的女子,艰苦的岁月让她更加从容淡定。
柳月夕嫣然一笑,“我知道,你一定会找来。”
颜西楼笑,“十年了,是该来了!孩子长大了,我希望可以带着你们一起回广州城。”
柳月夕明白颜西楼的心意,笑了笑,“他们都还好吗?”
这远离亲朋的日子,她最渴望知道的,莫过于当年一起共患难的亲朋好友们的消息。
颜西楼含笑叙说:“你离开的第二年, 我和语轩成了亲,如今,我已经是两个孩子的父亲,语轩很好,腿脚越发灵便了,你不用担心她。小五也成了家,娶了一个贤惠的姑娘, 过上了好日子。至于素馨,这几年阿谦经常给我来信,他说素馨早就从往事的阴影里走了出来,心甘情愿嫁给了他。最重要的是,在她所居住的小城里,也一样有了普济堂凉茶。素馨没有忘记师傅,没有忘记我们。”
柳月夕欣慰,“我万分庆幸,我们都有一个好归宿。”
颜西楼迟疑着,眼望柳月夕身上的黑衣,半晌没有开口。
柳月夕知道颜西楼的心意,“你不用担心我,我也有自己的好归宿,你瞧,这普济堂凉茶就是我最好的归宿,再也没有任何一样东西可以让我更加平静地过日子了。我每一次抚弄这些草药,我就觉得,我和它们是一体的,我也是普济堂的一份子。”
听柳月夕徐徐说来,云淡风轻,颜西楼却心潮激荡,久久难以平静。
许久,他才说:“当年你走后,语轩就建议将济安堂改名为普济堂,所以,普济堂,依旧在当年的西关大街上,普济堂凉茶依旧守护着一城百姓、四方来客。这些年,不管我们隔了多远,你、我、语轩、小五和素馨,总是在一起的。义父,也和我们一起,从来都没有离开过。”
柳月夕微笑,看样子,日子似乎真的是平静幸福的。可是,颜西楼,他幸福吗?
“这些年,你可还好?”柳月夕试探,但她知道答案,他不好。颜西楼沉默,柳月夕始终是明白他的。
当年林公虎门销烟之后,英帝国于清道光二十年(1840)悍然发动战争,鸦片战争爆发。战争延续了两年,到清道光二十二年(1842),战争以清王朝失败而告终。随后签订的《南京条约》中,清王朝割地赔款开放通商口岸。至此,鸦片贸易合法化,于是乎,鸦片进口量更大,烟馆更盛,吸食鸦片烟的人更多。那世风日下,已经让人徒生末日之感。
颜西楼一生为禁绝鸦片奔走,如今眼看烟毒更胜从前,他怎么可能不痛心疾首?“如今,能救一人就是一人,能救两人就是一双,总不能袖手旁观吧?”
颜西楼苦笑,“只要能救人济世,就算再艰辛也不算什么,幸好,这些年,有语轩在身边支持着。”
柳月夕开颜,如果当年颜西楼是娶了叶素馨,怕是今天,颜西楼会更加郁郁寡欢。
一个知心会意的人,本就是艰苦人生的良药,就如曹语轩之于颜西楼,颜西楼
之于柳月夕,阿谦之于叶素馨,就如那苦涩草药中配置的甘草,苦中总会有一点儿甜。
“你累了吧?我先给你做饭去,杏儿,你陪着哥哥好好聊聊。”
许澄杏应了一声“是”,喜滋滋地站在颜西楼的身边,丝毫不见生疏。
颜西楼随着许澄杏转到后院。后院里晾晒着许多草药。在墙角里,还有一些麦门冬。颜西楼蹲身取过一枚麦门冬,问许澄杏,“这是什么?”
许澄杏恭恭敬敬地回答:“这是麦门冬,性微甘,味苦,入肺、胃、心经。” “哪里出产为佳?”
“杭州笕桥出产的色白有神,体软性糯,细软皮光洁,是麦门冬中的上品。” 颜西楼笑,摸了摸许澄杏的头,“你们母子经营凉茶铺,却出售药包,这配方泄露出去,上门喝凉茶的说不准就少了,买药包的也可能不多,你不担心?”
许澄杏笑了笑,“那没有关系,只要能对别人有裨益就好,事实上,这城里的人都喜欢来这里喝凉茶,因为普济堂的凉茶是最好的!”
颜西楼赞许地点头,“很好,杏儿真是一个好孩子,你放心,我一定将我所知道的全部教给你,就像当年义父教导我一样。我希望,你和你母亲一起回广州城里去。”
许澄杏认真地说:“母亲曾经和我说过,如果一旦哥哥找来,我就和哥哥一起回广州城学医术,母亲就不走了,因为,这里的百姓都离不开普济堂凉茶。”
颜西楼低了头,目光落在手心的麦门冬上。柳月夕这样的安排,他早该想到的。
“杏儿,你知道这麦门冬还有别的名字吗?”
“有,它还叫麦冬,叫禹余粮,叫……”许澄杏搔了搔头,有些难为情。
颜西楼含笑接下去,“还叫不死草,它耐寒、耐半阴、耐贫瘠,生长环境恶劣,却可以滋阴润肺、益胃生津、清心除烦,是一味再好不过的药材。你知道吗?你的母亲,就是一味不死草,不管日子过得多艰辛险恶,她总能生存下来,而且生活得越发光彩,这是多么可贵的品质!我记得有一首诗是这么写的,‘门冬如佳隶,长年护阶除……’”
柳月夕在厨房里,静静地聆听着温润的声音,这首诗,她当然是知道的,是宋朝范成大的诗,后面两句是“生儿乃不凡,磊落玻璃珠”。
这是颜西楼对许澄杏的期待,也是柳月夕对许澄杏的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