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次走在稻花微醺的田埂上，秋风如一朵一朵的小花般旋转轻盈，她就会想起她与他那默片般的爱情。

        第一帧默片是发作业的瞬间。她把作业本丢在他桌子上，不敢看他一眼，匆匆转到下一桌。他忽然站起来，用手在她头顶一比，他的手划过她头顶飘忽的碎发，横着抵达他的胸前。她闻到他身上一丝隐约的什么气息，一根针刺在她的脊椎神经里，“唰”一声，汹涌的血液从她的脖子一直涌到额头，把她烧成红碳，心儿立马成了一座失守的城池，不剩一兵一卒。

        第二帧默片，是在毕业前的最后一天。她在冲凉房前排队等热水。燥热、哄闹，眼前飘忽而过的纪念册，一些传闻中的粉色恋情，空气中氤氲着毕业前的躁动、不舍和摇摇晃晃。

        每天照常上演的抢水战争又开始了，她拎着自己的水桶，身体的最深处盘亘而出一声叹息。待她抬头，他那白杨一般的背影便成了她瞳孔里小小的倒影。在一片混乱中，他的白衬衣湿成半透明，薄如蝉翼，紧贴于他笔直的脊椎，他那白衬衣牛仔裤包裹着的身躯像山野里奔跑的小鹿。她就这样贪婪地窥视着，心生喜悦又战战兢兢。岂料他不知何时已把水抢到，猛一回头，正遇上她的烟火。电光火石之间，她吓得弹跳起来，受惊的兔子般赶紧缩到队伍里，但他已笔直地朝她走了过来。他把装满的水桶放在她脚边，弯下腰把她手里的空桶夺了过去。她一撒手，手心里已是一汪小泉，胸腔顿时如擂战鼓。他却一声不吭，脸上波澜不惊，转身又加入了抢水的队伍。那一刻所有的喧闹都安静下来，全世界的植物都停止了呼吸，她在极度的安静中看到一个穿白衬衣的背影，举着她的红色水桶笔直向前，奋不顾身。

        第三帧默片的上演，是三年后了。高考的前几天，她心神不宁。终于还是跟老师请了假，赶回那个小镇。她在那些熟悉的老街上游荡了一圈又一圈，怎么也不敢靠近敲锣打鼓的操场。街上贴着“一人参军，全家光荣”的红纸，横街上挂着“欢送新兵入伍”条幅。小镇上一片喜气洋洋，一个人的孤寂如漫漫雨夜把她包围在街角的骑楼里。

        没多久，一辆军绿色的卡车从她面前冲了过去。

        车上的那些刚换上橄榄绿的男孩子们还没有习惯自己的装束，矜持地低头拉扯着自己的衣衫。一片墨绿中，她一眼就确认了那不会错认的人。那么高，一动不动，站得笔直。

        他没有看到她。他怎么会看到她呢？他知道她不可能来。他初中毕业后便去打工了。他知道她在读高中，成绩很好。他觉得，他与她不是同路人。三年来，他们之间没有只言片语的交流。

        她第一次那么大胆地看着他，甚至企望他的目光能与她对视。可是他眼神涣散，面无表情。忽然，她的双腿好像不受控制了般，带着她的身躯飞奔出去。整条街上的眼珠都聚焦在她身上，一个追着军车边跑边哭的女孩。

        车上的那群准大兵们也看到了她。当然，他比其他人更早发现了她飞奔的身影。他拼命从人堆里挤出来，颠簸的土路把他们抛起又落下，他一个趔趄差点儿摔倒。他好不容易挤到车斗外沿，攀扶着军绿色铁栏杆，用尽全力探出身子，像运柴薪的拖拉机里忽然竖起了一根想逃跑的枝杈，他拼命扬着手，嘴巴动了动，又动了动，终于是什么都没有说出来，只颓然地捂住了双眼。

        开车的司机故意似的，一脚油门，“呼”的一下，军车摆了个尾，屁股冒出一团黑烟， 转弯钻进山里，只留下“轰隆隆”的震颤，车和人都瞬间没入记忆再也无法看见……

        最后一帧默片是在她大一那年的中秋节，他也刚好有四天探亲假。她与他面对面站在他曾戴大红花的那个操场上，隔着很远的距离。秋月圆满，天空中没有一颗星。她心中有千言万语，但敌不过内心的胆怯。

        他从操场那边笔直地走过来，递给她一个纸包。拆开，是一沓他好久以前就写好的信件。他轻轻地说：“我被选拔进了驻港部队，可能短期内不能给你写信……”

        她忽然看到繁星满天。萤火虫点着一盏一盏小灯，在夜空中若隐若现。秋风习习，稻花撩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