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暑后，城里热得像火炉。一间矮矮的铁皮屋住着老周和平婆两口子，一台旧风扇，嘎吱哐当响，抽出的风连蚊虫都嫌小。老周爬上床，翻来覆去，胸口蓄了一洼汗。

        老周跟平婆说，明天大领导来慰问，应该有红包。

        平婆说，人要知足，别整天瞎想。

        之前，老周和平婆参加了几场慰问，领的凉茶整整码了两堆，扛回的大米够吃到年底。平婆拿出一粒白色药丸，掰开一半，递给老周，说，明早我拉你起床。老周一口吞进嘴里，没一会儿就有了鼾声。

        老周睁开双眼时，平婆还没醒。

        屋子里一片漆黑，老周摸下床，蹑手蹑脚地走到门口，拉开一丝门缝，街头的灯光射进来，映在锈迹斑斑的铁皮上，屋内有了一帘米白的光。老周贴着门缝钻了出去，在墙角拴紧裤头，套上粉红的环卫服，抱起扫帚，拉着推车，一瘸一拐地没入灯火璀璨的街头。

        约莫半个钟，平婆带早饭来了，一碗白粥，两个馒头，三根萝卜干。两人干完活儿，回到单位，天边已经泛白。

        单位楼前有块硬地，二楼有长长的屋檐，下面摆着三排靠椅。头儿说，大伙儿要打起十二分精神，不能给单位丢脸。头儿是退伍军人，教大家列方阵和齐步走。

        日头像着了火的球，猛地蹦出来。单位职工陆续走出大楼，坐在后两排椅子上。有人带了茶杯，悠闲地喝着茶。每次排练都不尽如人意，平婆的弓背总捋不直，老周的双腿总收不拢，头儿吹胡子瞪眼都不管用。对面的职工，一个个前俯后仰，捧腹大笑。

        排练完，办公室小张跑过来跟头儿说，大领导有事，要晚一点儿过来。头儿头顶冒着热气，问晚一点儿是几点。小张扭头说，不知道。

        日头升了数丈，炙热扑鼻，大领导还没来。日头升到头顶，地面散发出鞋底的焦味，头儿咧着嘴，老周身子骨散了架一般，一不留神就塌在地上。日头正猛，局长陪大领导来了，后面跟着扛了长枪短炮的记者，老周顿时像打了鸡血的战士，使出洪荒之力，收拢双腿。大领导没有走进屋檐下，带着一行人来到队列前，手臂一挥，让两拨人调了位置，大伙儿坐到对面椅子上，屋檐下的职工灰溜溜地走出来，站在日头下。

        慰问开始，主持人讲话，讲完了副局长讲，副局长讲完局长讲，局长准备充分，顶着日头讲了一个钟，在最后一秒，大伙儿来不及鼓掌，局长突然晕倒了，慰问早早收场。老周和平婆一人一箱凉茶，一袋大米，还有一个沉甸甸的大红包。

        老周想起局长的好，那一年，他被泥头车剐碰，残废了半条腿，局长请律师打官司，为他要回了医疗费。局长是慰问他们才晒晕的，他决定上医院看局长。他跟大伙儿讲，大伙儿都说好，把刚到手的慰问金掏出来，让老周带去。

        老周和平婆走到医院，局长得知大伙儿凑钱看他，握住老周的手，两眼泪崩，无限感慨地说，你们是大好人啊！生活中有什么困难和需求，尽管跟我开口。

        老周嗫嚅着说，我和平婆都是失独老人，两人搭伙过日子，请给我们买意外险。局长爽快地说，好。还有呢？老周激动地说，我们想住廉租房。局长说，廉租房卖给了职工，局里去协调，让他们转租给你们。还有呢？老周吞吞吐吐地说，平婆有个儿子，叫石头，也是我们单位的环卫工，五年前走了。那天，石头看到几个混混欺负一女子，他提起扫帚上前阻止，被刀子捅了胸口。石头是英雄，请对英雄的母亲进行表彰。局长没吭声。

        听到老周喊石头的名字，早早起床的平婆忍不住抹眼泪，她上前拉老周说，老头子，再不起床，天就亮了。

        老周猛地醒了。他问平婆，昨晚是不是又讲梦话了。平婆没吱声，只顾打开煤气灶，煮粥，热馒头。

        想着今天大领导来慰问，老周心里美滋滋的。他从铁皮屋里钻出来，套上粉红的环卫服，抱起扫帚，拉着推车，一瘸一拐地没入灯火璀璨的街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