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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园意象与童话话语——老舍的南洋叙事及其意义

2014-02-28 10:21:05 来源:《汕头大学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

        1929年10月,老舍在新加坡上岸,开始了他半年的南洋寓居生活,三个月之后他开始写他有关南洋的唯一作品《小坡的生日》。虽然此时南洋各处大喊“打倒”的革命口号,《小坡的生日》里却对革命采取冷眼旁观的姿态,书写了有关南洋的童话故事,那么,在这种童话话语中,南洋如何被想象?老舍为何选择这种话语方式,这一话语方式有何价值地位?

一、“花园”意象:色彩缤纷的南洋景观与多元文化理想

        “花园”一词对理解老舍有关南洋的总体定位非常重要,在《小坡的生日》里,花园是故事展开的重要地点,是主人公小坡家的后花园,是南洋热带风光的一个缩影。这花园也是小坡和别的孩子的游戏空间,不同种族不同籍贯的孩子在这里自由交往,其乐融融,呈现了理想形态的南洋社会及其族群关系。花园意象隐含了自然景观和人文理想两条线索。

        从自然景观层面来看,《小坡的生日》里,老舍笔下的南洋海景如印象派的绘画,由斑斓的色点构成,是一个色彩缤纷的大花园。这种浓郁的色感反映了热带风光的自然特性,也体现了老舍南洋观感的笼统性和印象性。老舍是个有强烈地方意识的作家,但要写出一个地方的感觉,需要长时间的体验。作为北方人,老舍对南洋不熟悉也不适应。他在二十多岁前往英国教书的时候才有机会看到轮船,对于海洋热带和热带生活的了解把握远不可能达到许地山、洪灵菲这样的南方作家的广度和深度。寓居新加坡时,他曾有意识地搜集资料,但水土不服、语言不通、经济困窘、时间有限等各种各样的困难都阻碍他去深入了解南洋,因此,老舍书写南洋时,有些力不从心的感觉;老舍只能抛弃书写南洋史诗的宏大构想,写出一个“最小最小的南洋”,利用童话的形式将零碎的南洋印象补缀成篇。《小坡的生日》借助新年、上学、逃学、游戏、生日、梦境等“线索”,将老舍所知道的南洋一一罗列出来,最终呈现的是碎片而非具有整体感的南洋图像。

        从人文理想的层面来看,南洋在老舍眼里有着特别的启迪性。一方面,他所教的南洋中学生难免肤浅幼稚,却远比伦敦的大学生激进革命,他由此看到了东方民族解放的希望,“让他的思想猛地前进了好几丈,不能再写《大概如此》之类的爱情小说了”; 另一方面,虽然“新加坡的人们,不像别处,是各式各样的”,但由此也产生了南洋现实中的突出问题——种族、语言和籍贯隔阂,有着革命激情的南洋和多元文化景观的南洋,却仍没有真正的包容开放心态,这大概是老舍最不满意的。因此,《小坡的生日》里各色各种孩子自由游戏的花园就成多元文化理想的象征,带有对现实的批判与反讽意味。

二、童话话语:观光的好奇与浪漫的想象

        儿童视角和童话话语的选择和运用,反映了老舍南洋经验的局限性,也体现了老舍南洋经验的独特性。在南洋的半年,老舍谋职于华侨中学,孩子是他生活世界里的主角,也是他了解南洋的桥梁和窗口。在南洋做孩子王的老舍受到身边孩子的触发,选择童话的形式来叙述南洋也就是自然的了。

        但作为一种有意味的形式,童话话语把叙述的权限交给了天真幼稚的儿童,以懵懂无邪的童眸充当透视世界的视角,这一有意的撤退策略也常常体现了作家对于现实的审美态度和立场所在。

        首先,儿童强烈的好奇心和求知欲的好处是能化平淡为诗意,他能在成人看来毫无趣味的地方感受到盎然生机,体现了老舍对南洋积极认同与发现的文化心态。其次,借助缺少成见和偏见的儿童视角,老舍将有关南洋的“蛮荒和边缘”意象、财富、欲望和黑暗意象转换成了富有家园感和梦幻感的生活世界。最后,利用一个在新加坡土生土长的孩子小坡的观察视角,疏离了沉重而压抑的华族原乡记忆,呈现了一种清晰的在地感觉与本土意识。

        当然,老舍对于南洋的好奇与热情也是被环境触发的,事过则境迁。当《小坡的生日》写到第十二节时,老舍已经离开南洋回到上海。于是,丧失了在场感受的老舍开始以幻想替代现实,将重心放在小坡那个荒诞不经的中国式梦境里。这一突来的梦境借助童话话语的自由,巧妙地嵌入南洋想象中,使得《小坡的生日》完成从现实南洋到梦幻南洋的转变。这也说明,老舍对南洋的内在认同感和关怀意识是脆弱的,在远离南洋现场后,梦幻与想象替代了鲜活的生活感受。稍后于《小坡的生日》的另一作品《离婚》中,南洋便恢复了梦幻性,南洋不知不觉变成了和现实世界截然对立的原始社会、世外桃源。

        于是,在《小坡的生日》中,借助童话话语,老舍将观光的好奇与浪漫的想象叠加在一起,体现了其对南洋态度的复杂性——现实性态度和梦幻性态度的并存。

三、在神话话语与后殖民话语之间

        现代中国作家叙述南洋时,往往会受到各种思想资源的困扰而难以形成独特的话语方式,老舍是否也面临同样的表述困境呢?

        在海客谈瀛的叙述模式中,中国传统典籍中的南洋叙事常带有荒诞传奇的色彩,可称之为神话话语。它往往是古人缘于无知和闭塞而形成的不自觉的选择,隐含了对南洋的种种偏见——词语和观念的偏见与谬见。童话话语在想象的夸张和丰富性上接近神话话语,但老舍在南洋叙述中选择童话话语,却是一种理性指引下的现代建构。童话话语在表述上的浅显清晰,对典故和深奥词句的摒弃,与晚清文人的书写风格形成了鲜明对照,也与五四时代那些追求欧式冗长风格的作家趣味迥然。老舍曾在书写风格上寻寻觅觅、举棋不定,直到《小坡的生日》里才有所觉悟,他说:“最使我得意的地方是文字的浅明简确。有了《小坡的生日》,我才真正明白了白话的力量;我敢用最简单的话, 几乎是儿童的话,描写一切了。”老舍在语言表述上的选择,既是对自我个性的探询与确认,也呈现了现代作家在文化策略上的不同选择。

        但老舍的南洋叙事与西方思想文化资源的关系并不简单。从童话这种表述形式来看,无疑与老舍在英国的文学经验有关。他在英国待了五年,对西方文学广有涉猎,也读过了诸如《格列佛游记》《艾丽丝梦游仙境》等著名的童话,《小坡的生日》的写法和构思都有这些儿童文学作品的影子,特别是第十二回后的写作方式,就杂糅着《格列佛游记》的讽喻性特点和艾丽丝式的梦境想象方式。老舍对南洋所持有的浪漫情怀,则受到西方浪漫主义的影响。事实上,老舍不但赋予南洋浪漫的色调,而且将童话与原始和浪漫等同起来,他说:“到现在想起来,我还很爱南洋——它是实在的,同时可以是童话的、原始的、浪漫的。”

        当然,对老舍影响最大也最复杂的是康拉德。康拉德不但是老舍确认自身写作姿势的重要参照系,也是让老舍对南洋产生浪漫想象和无限兴趣的源头:“我并不想去冒险,海也不是我的爱人——我更爱山——我的梦想是一种传染,由康拉德得来的。”因为读过康拉德有关南洋的小说,从欧洲回国途中老舍决心从新加坡上岸,去见识见识康拉德笔下伟大的海洋。

        老舍对康拉德有过全面的分析,对其写作技巧和思想缺陷都看得很清楚。作为弱国子民,又在英国生活了五年的老舍,最为反感的是康拉德著作中白人的优越地位,他决心改写这一被白人支配的文学世界。在《小坡的生日》里,老舍有意呈现了没有种族偏见也没有白人作为主角的南洋社会生活,以多元文化多元种族的社会现实替代了康拉德笔下令白人堕落的南洋土地,纠正了康拉德笔下的“他者的世界”。

结语

        老舍自觉超越传统和西方影响,在有关南洋的叙事中,试图建构一种不同于远古神话话语也不同于西方霸权话语的童话话语方式,贯彻着可贵的修正意识。从这个意义而言,《小坡的生日》是一部成长小说,它既是孩子小坡通过游历把握了作为新加坡人应有生活态度的一个写照,也隐喻了老舍在经受南洋生活的洗礼后,放弃有关南洋的种种偏见、成就新的民族意识,走向新的境界的曲折过程。


作者:颜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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