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在地铁上到目的地大约需要一个半小时,于是我很自然地从包里抽出《2017年中国散文排行榜》读了起来。我很喜欢把每一行文字当作钢琴的键盘来弹奏。读到精彩之处,就如在交响音乐中听到最激动人心的乐符;内心激荡就如在一个人行走在沙漠中,突如其来的甘泉沁入自己的内心。就在我看得起劲时,小姑娘走过来拉了一下我的手,好奇地看着我说:“伯伯,您干吗不看手机,您很穷吗,为什么要看书呢?”几岁的小姑娘说出这话,自然不会有什么恶意,她天真无邪的话不仅逗乐了我,也让整个车厢在沉闷中荡起一丝涟漪。或许看见我的穿着的绝对不时髦,也没有手机的缘故,也就自然算穷。这与小姑娘的童言无忌和直接观感有关。原本我很想和小姑娘聊聊,起码可以告诉她,伯伯也许很穷,但穷和看不看手机无关。或者和她的妈妈说一说,一直这样低头看手机反而不好。甚至可以摆一大堆道理说看书的好处。
就在我与小姑娘相视而笑,准备和她聊天时,她的妈妈把她拖了过去说:“宝贝,不可乱说的哦!伯伯才不穷呢!”然后用眼神对我颇表歉意。我当然会表示并不在意。可这时车门马上开了,没等我和孩子说上一句话,小姑娘母女俩就下车了。地铁又开始启动,下了一拨人后又上来了一拨人。理所当然,对于车厢内其他人而言,像一切都没有发生。大家继续各自看自己的手机。而我却想起小姑娘的话来:为什么要看书呢?要说看书的好处自然有一千个理由也不算多。伟大的苏联作家高尔基说过“书是人类进步的阶梯”,这句话似乎构成很多人看书的来由。我国汉代思想家刘向也说:“书犹药也,善读可以医愚。”于我而言,我自然也需要进步,我素知自己生性驽钝,读书以“医愚”也是自然的事。而真要说出我为什么要看书,或者我为什么喜欢看书,则来自于我童年的记忆。
在我童年,那时的书是极为匮乏的。众所周知的原因,“文革”时除了政治口号书籍的红本子,别的书统统是禁止的。要是读别的书,轻则受处分,再则坐牢,重则有因为读“反动书籍”含冤致死的。而我第一次读的书,则是发黄了的《三字经》和几本叫不出名字的书籍。当然这几本书为什么能躲过红卫兵的抢劫和焚烧,很多年后父亲依然在向我们重述那个故事:那是一个夜深人静漆黑的夜晚,当父亲庆幸还有几本书没有被红卫兵抢去烧掉的时候,他连夜撬开了厨房火炉旁的一块石板,然后再挖了一个很深的洞,把书用干竹笋壳包裹起来,藏在洞里,再把石板盖上。最后把火炉里的土灰往缝隙里一填,再一扫,就做得天衣无缝了。
记得在一个初冬时分,我满五岁了,在我满以为父母亲要奖励一个鸡蛋或糖果给我作为礼物的时候,却直到临睡前还没有实现。我当然知道家里穷,但对礼物的缺失却始终免不了赌气,而且一直不肯睡。不过父亲倒是轻轻地对我耳语,说是要给一份礼物。不过这份礼物很危险,弄不好他会坐牢的,所以要睡到深更半夜才能给;而且要特别小心,不能让任何邻居知道。对于那个批斗成风的时代,自然是穷人孩子早当家,我当然会明白保密的重要性,但仍然感到恐惧又企盼。于是躺上床后就一直看着天花板,期待礼物的来临。
盼着盼着,我还是睡着了。等父亲叫醒我们时,他早已把所有的门窗关得严严实实,有种密不透风的感觉!在点着松脂枝的火把下,我清楚地记得父亲弯下腰,轻轻地拿起他白天干活儿用的钢撬,小心翼翼地撬开那块石板。接下来故事就在我清楚地听得到自己的心跳中发生——我看见父亲从石板下的洞里把一包东西拿了出来。在我们全家的注目礼中,父亲朝着据说是以前文昌阁孔庙的方向鞠了鞠躬,接着就把包裹外的竹笋壳一层一层地剥开,遇到竹笋壳上有灰尘,就用嘴吹了又吹,生怕灰尘把里面的东西弄脏了,整个过程如剥开一个特别让人嘴馋的小糖果一般。当然无疑我是最兴奋的,我真想大声地喊叫起来,可是父亲白天的一再交代又让我的童心完全被压抑而不敢造次。我真希望那里包的是我最喜欢吃的东西——很快,包裹被打开了——是几本发黄了的书!
接下来,父亲压低了声音说:“三伢子,今天是你的生日,爸爸给你开蒙!”虽然我是第一次读书,事实上也不识字。但“开蒙”早已听父亲说过,在我们那里就是孩子长大了第一次读书的意思。很多年以后,父亲补充说,在我们族里,一直是有族规的,孩子五岁时要请教书的老先生到祖先或孔子牌位前举行开蒙仪式,也就是开始读书识字。因为当时没条件,所以父亲充当了启蒙老师的角色。而后,父亲分别打开三本书各教我念了几句,算是正式开蒙。当然读书的时候,我们的声音都压得很低, 生怕这些被别人知道成为被打击的污点。而后,父亲又把书重新包裹起来放到洞里, 再盖上石板。以后偶有时间的深夜,父亲就再次把书搬出来教我们读。当然从孩提时代来说,我们是丝毫不知道书籍和文化是有多么重要的。而我们更不知道父亲这样做会把自己置于危险之中。大约是我们经常读书走漏了风声的缘故,有一天,生产队长带着红卫兵到我们家里,撬开了父亲藏书的石板把书搜走了。不久,红卫兵把父亲和母亲给抓走了。我们的厨房也因此一片狼藉。我童年读书的愿望也就在一场劫难中停止了!
以后,在我们兄弟姐妹们的记忆中,读书也就越来越难。没有书了,父亲便接着在空闲时,偷偷地给我讲他曾经读过的书。对于我们而言也算是间接读书,命名为“听书”也算说得过去吧。当然,“听书”也是有难度的,首先,父亲毕竟不像我祖父或者曾祖父他们学富五车,由于战乱的缘故,他没有读多少书。有些书,估计他也只是一知半解。所以他的“讲书”并不像现在电视里百家讲坛的名家那么娓娓动人。十一届三中全会后,党和政府进行了拨乱反正和改革开放。从那以后,我们看任何书再也不用担心被别人盯梢和被打成“右派分子”或者“反革命”了。只要有书,我就如饥似渴地去读,哪怕一知半解,也绝不放弃读书的机会。可那时,家里还是比较穷,交学费都经常成问题,根本没钱买课外书,能借到的书也非常有限。偶尔借到书,在我们休息的空闲时间,父亲便把废旧的包装纸或我们用过的作业本里剩余的空白页撕下来,再用米糊糊起来,再装订成一本本的小本子,再用钢笔在上面“抄书”,生怕书还给别人后,忘记了书籍的细节。
20世纪90年代在我参加工作后,我们的家境也逐渐好了起来,无论是父亲、还是我都有些闲钱买书了。我们开始经常买书看,父亲再也不用看那些用废纸写好的“抄书”了。父亲原本以为可以自由自在地读书了,可因为年轻时被折磨和干农活儿身体退化的原因,他却发现自己视力不仅老视,而且腰杆也变弯了,看书都不方便,甭提再“抄书”了。父亲只好说,看来以后就指望你们看书了。父亲从此也就和他心爱的书籍越来越遥远,直到这几年极少看书。
二十年前我也很快结婚生子,并且由湖南千里迢迢到广东打工。对于我而言买书的钱已不成问题了,却没有父亲想象中那样,会狠狠地读书。因忙于生计,读书的时间反而越来越少了。很多书,本来是想很快读完的,却因工作的原因一再搁浅。平时要么加班备课,要么在各处讲课,静下心来读书的时间几乎是屈指可数。
这些年,由于自己喜欢写文艺评论的关系,除了需要读自己买的名家名著,阅读大量的杂志、美学书籍和其他有关社会动态的书;同时还要和介绍现代日新月异的科技的书接轨,与年轻的朋友们的网络用语,甚而“火星文”的书接轨。同时收到作家朋友送的书也越来越多了,读书似乎成为我生命必不可少的一部分。静下心一想甚而感觉到,上苍在和我开了一个似是而非的玩笑:在我最想读书的时候,却无书可读。在我最能读书的时候,却因生计关系,叫我无时间可读。现在人到中年,自己不仅要赚钱养家糊口,而且要面对自己体能的下降、杂事的烦扰,可以说是无心可读。可以预想到未来的某一天,等自己老了,空闲的时间多了,家里的藏书也多了,图书馆也离家里近了。如果身体好,自然可以对书“大读”一番,“狠读”一番;若果身体差,视力不行,恐怕是“无体能读”了。或许这就是命运的安排。想到这些,我内心反而一番感慨。所以只好借点儿时间苦读和补课来读书了。
前天刚好在地铁听到小姑娘说的话,其中一句“您很穷吗,为什么只会看书呢?”也在提醒我,也许随着现代社会的发展,书对于人们可能越来越成为可有可无的东西,或许真会有那么一天,除了电子书,这个世界真的将不再有“书”可读。甚至有人还想到,在人体植入一个电子芯片,根本不用读书,只要把“书”输入就都记住了。我想这应该是不可能发生的事情。毕竟因读书而获得心灵的慰藉和乐趣是其他任何科技不可取代的,我相信人间有味是读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