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田村
去蓝田纯粹是巧合。茶间几位茶友闲聊,说去蓝田走走,当即就答应下来。后来想想,如此果断的要去,纯粹是因了“蓝田”这个村名,而且不在别处,蓝田就在高州南塘镇。
这些年去过高州不少的乡下,竟极少记得一个村名,一处地名,唯独蓝田,听过也就不曾忘记。去之前,茶友说,蓝田就是梁先生老家。梁先生是我最敬重的一位从医的朋友,上世纪九十年代初认识,这么多年,也不曾听他说过老家就在蓝田。或许说过我没在意,但蓝田,未见识之前,在我的意识里,就是一块“玉”。
想起李商隐的一句诗: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诗中的蓝田,不可能是高州的这个蓝田,但这个村名,确也蛮有诗意。“蓝田日暖,良玉生烟”,是诗中可望而不可及的境界,而高州的蓝田,却处处都是“人间烟火”。
那日,时值初夏,一帮城里相约而来的朋友,带着稀奇感来蓝田。我一路就想,蓝田不会让我失望吧。之前茶友那番游说,这里的山呀,水呀,田园村庄呀,都美得像一幅画。事实上这也是我的担心,把蓝田说得太美了,看到的,和想象中的,若悬殊太大,蓝田也就白来了。
车子进入去蓝田的乡道,时而绕山边过,是矮山;时而穿过一个村子,又一个村子,处处都是铺满绿色的田园。蓝田呢?我问。快了,就在前面,过了那座水槽,蓝田就到了。朋友说。
过了那座水槽,是什么概念?原来车子是要从水槽下经过的,拱门状,上世纪六七十年代所建,就像一处老城的城门,过了“城门”,也就真正到达蓝田了。
村中的景象,确实没让我有太多的新鲜感,任何一处村庄,也不外如此,农舍,村道,巷子,人畜共处,猪鸡狗鹅鸭,从不主动给人让道。这样的乡村图景,蓝田村里也是处处可见的。
我倒是对村中那座老宗祠感兴趣,面积太大了,拥有如此大格局的宗祠,说明这个地方昔日的辉煌,虽然历经时间的淘汰,岁月的侵蚀,但也能依稀觉出它曾经的奢华与威严。
问了村中一长者,这宗祠有多大岁数了,长者答曰,说不清,至少一二百年吧。他也说不清,小时候,他在宗祠里读过书。
沿着高高的院墙边,走过一段泥路,转到宗祠正门来,一看那气势,就知是大户人家的祭祖奠坛。宗祠大门还是旧时的,门边框镶着石条,跨过的门槛也是石条,高度接近大人膝盖。想起那年去粤北的新湖坪,一处面积颇大的客家围屋,正门匾额为晚清名臣张之洞所题,据说是曾国藩堂弟故居。那地方叫“九栋十八厅”,正门的门槛,也是蛮高的。蓝田村的宗祠,级别虽然没那么高,但在当地,也绝非等闲之辈。
长者站在宗祠里与我聊开了,指着宗祠里的某处,说那个地方曾经是有戏台子的。又指着另一处说,那里是大天井,小时候清明宗族分猪肉,就是摆在那块地上分的。长者还说,过去神台上摆满密密麻麻先人的神祉牌,文革期间,宗祠全面改成小学生上课的教室,这里也设过初中班。那些神祉牌,学校厨房工友当柴火烧,足足烧了半个月,才烧完。
听得我目瞪口呆。想起那些先人的牌位,一座座烧掉,然后化为灰烬,心里漫过一丝丝的悲凉。这座“梁氏宗祠”,除了外围墙,主门过堂,还有一座敬着神明的殿堂,是原先的,里面几乎看不到什么东西了,旧时的物件早已不存。所幸的是,陪同一起来的高州市委宣传部副部长许金福,与村里的干部说,建议把这座老宗祠改造成宗族文化、本土文化、传统文化的教育基地。据说在梁先生和村人的努力下,这个文化基地已基本完成,不日将向世人展示其新的面目,新的文化内涵。
来蓝田就想看看这里的生态,看看如诗如画般的田园风光。我们漫不经心地走着,走到哪家是哪家,谁也不认识我们,走着走着,就兵分两路了。走出村前时,目光都收不住了,朝任何一个方向看去,都是绿油油的禾田、蔗田、桑田和菜地。偶有农夫在禾田里喷农药,白白的一团水雾,在绿缎似的禾田里洇开,距离太远,无声无息,只见人在禾田中央慢慢蠕动,这景象,把我们都看傻了。
另一队人,从远处蔗林里闪出身影,走在细细田埂上,招着手前来与我们会合,就像小时捉迷藏一般,短暂的“失踪”,又各自带来意外惊喜。
在村人引领下,我们爬上村边一处高坡,站在顶上,才真正领略到蓝田的美。从高处俯视,穿过田野进村的路,细得像一根线一样。初夏的田野,绿意盎然,远处近处,绿的层次又不尽相同。天然的画笔,才是最好的画笔,一笔一画,都非人力所能及。
蓝田,这块“碧玉”,其美,也是非人力所能雕琢得出来的。
雷冈村
心里一直欠着雷冈村“笔债”,没把它写出来,公诸于众,这也是我纠结着放不下的一件事情。
雷冈是笔友小杰老家,在阳东大八镇,路途实在有点远,车子跑了两个多小时,也不知那个叫“雷冈”的村子还有多远?我有个偏爱,听到哪个地方有老村老宅,就激动不已,非得找理由想办法去不可。去雷冈,就是被小杰“骗”来的。
他说他老家如何的好,家乡人能做最好的炆鹅,这对我都没感觉。说到吃,很多地方远不如我老家。但小杰说,雷冈村有成片老宅,多没人住了,这些老宅起码建于明末清初,村外有山,有几百年树龄的老木,村前有大片田野。听他这么一说,来兴趣了,我说去,去你老家走走。一锤定音,便有了雷冈之行。
其实雷冈村的前世今生很分明。靠山那边,有片斜坡,几百年树龄老木盘根错节,有几株看上去都老得成精了,那些根系奇形怪状,也不知缠绵多少春秋多少岁月了,让人越看心里就越发麻。
小杰说,那边还有棵更老的树。顺着他指向的地方看过去,那棵老树很孤独地屹立在一排老房子屋后,树冠开满白花。没走近看也不至于如此震撼,近前一看,那树魁梧的气势,真叫你大气也不敢喘。树身不是十人八人围抱得了的,根本不是这个概念,从侧面看过去,灰褐色的树身宛若一堵老墙,树根也不是树根了,活化石似的。再仰首望,或换个角度从树冠往树下看,人肯定小得像小玩具似的。
我问小杰,这树龄有多大了,小杰当然说不清楚。他只是说,他爷爷的爷爷对他爷爷说,很早很早以前就有这棵老树了;他爷爷对他父亲说,很早很早以前就有这棵老树了。等他女儿问起这棵树时,他肯定也会重复这句话。如此说来,这棵树没千年树龄,至少也有七八百年了。
还是回到那片老宅,其实这片明清古建筑,就挨着斜坡边,站在高处望过去,黑压压一片老瓦屋脊,从时空上与我们有着相当遥远的距离感。
正是这片明清时的老宅,才能说明雷冈村的历史是远古而厚重的。刚下过一场雨,我们穿行在古村狭长潮湿的巷道里,左看看,右看看,几乎人家的家门都是紧锁的,多半屋脊墙体破落不堪,但布局相当严谨,必是出自名师设计的一个庞大的建筑群,纵横交错,都那么整齐划一。偶尔也有住着人家的,屋内晦暗阴沉,了无生气。我们经过的那家,一老太太端坐在家门外做着活,她全然不觉我们的打扰,仿佛从来就没有活在外面的世界。
古村里,遍地都是野菜,还有各种各样可入药的植物。我们不懂,是村里人说的。小杰当然也不懂,这是他父亲的出生地,是他概念上的故乡。纵有乡愁,也不是很深。
后来我从网上查到一篇记录雷冈村的文章,作者叫梁展鹏,上世纪五十年代初生于雷冈村,七十年代末考入中山大学历史系。文章称,雷冈始祖宏斋公于明朝初洪武年间择居雷冈,至今已传至二十四、五世,(笔者注:“荣”字辈为二十世,以下为“宗启裔奕叶”,据了解,“奕”字辈已出世)后人较集中分布于大八镇东片,塘坪镇、阳江市郊也有梁姓村落为雷冈梁氏分支,还有后人零散居于其他地方。
雷冈始祖宏斋公孙辈梁国初,生于明乐十八年,官从三品,任陕西汉中府中军。正由于国初公官职品秩高,享受厚禄,才有如此大的财力建造如此庞大的家族建筑群。雷冈村梁氏宗祠,也是很了得的。祠堂广三路、深四进,带前院,两边厢房,占地一千多平方米。祠堂中路主体建筑三间四进,砖木结构,石柱、石门框,梁架雕刻精致,墙壁画丰富多彩。宗祠正门匾额阴刻“梁氏大宗祠”,门联为:地号雷冈震出雷声惊万里,族居梁氏琢成梁干奠千秋。行文气概磅礴恢宏,相传出自当朝大学士手笔。
村边斜坡上有座格局相当大的“灰砂坟”,据说是明昭武将军梁国初之墓。这个地方叫“眠牛山”,是块风水宝地。据梁展鹏文章记载:将军墓右前方不远处有国初公之父三保公妣之墓,国初公之子瑞公等先祖之墓。梁氏后人对墓群进行过重修,相传,国初公将军墓为衣冠塚。将军墓前有神道遗迹,道旁立有“梁公神道”石碑,立于地面约一人高,乡人俗称“下马碑”,历经五百多年,字迹依然清晰。
中午,在梁氏宗祠里挥毫,小杰是书法家,来雷冈村时就备好笔墨纸,至于当时写些什么内容,全忘了。
雷冈村的另一半,是鲜活的,充满当下生活气息的,人气也很旺,与隔着一片田野的那片阴沉沉的老宅比,是两个世界。
午饭是小杰堂兄操持掌厨,做了几道当地风味的菜肴。小杰没说过头话,他堂哥做的炆鹅,味道确实好,半点也没夸张。
架海村
这个海边小村村名,原以为叫“镜海”,后来才搞清楚叫“架海”。
第一次来是贸贸然闯进村里来的。记得我们的车子开到村口时,路边停着一辆推土机,前面的路基是一小段新泥,刚刚接通村内的那段土路。我们是第一批开车进村的外乡人。
这里的海边风光是原始的,民风也很纯朴。我们的车子在一户人家的屋边停下来,主人好奇地打量着我们,但显得异常的善良和热情。她坐在家门外树阴下补鱼网,见我们,就起身招呼我们喝水。我用当地方言跟她说,不打扰了,这帮城里人,就想到海边走走。
她家挨着山边的一片种植着水稻的梯田,是距离海边最远的一户人家。即便是最远,离海也很近,翻过一处周边长满仙人掌的晒谷场,走过一片木麻黄地,从杂树丛中钻过去,前面就是辽阔的海湾了。
这片海湾,可以说是未经开垦的“处女地”。海水碧蓝,沙很白,矮丛群礁上面长满海苔和贝类。被海浪推到岸边的贝壳和石子,形成一道漫长起伏的曲线,我们一路俯拾过去。
海是慷慨的,任由你索取,也不外是几只贝壳,几枚小石。但你也必须回赠大海,留下你的脚印,留下你对这片海的第一次感觉。
后来回到村里,我特意找村中年老人聊天,了解他们先人为何选择这样一个偏僻的地方定居,山崖海角的,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可以想象,当年他们外出,连陆路也没有一条,即便现时,也是绕着山边修道进村。
可是,他们完全答不上,也说不清,他们祖先为何选择“架海”为村。我倒是有个冒犯村人的想法,他们的先人很可能是海盗,再者就是逃犯,或避难逃亡到这里落居,此外再也找不出他们避世索居的理由。
当然,对于架海村的后人,我这个恣意的想象,仅仅是想象,不足以说明是历史。他们的先人,无论从事什么职业,能在这样一个恶劣环境下生存下来,也算是人中强人,是勇者。
这个原居民仅有十来户的小渔村,他们的生活条件比起先人好多了,家家户户都是砖瓦房,村中树木非常茂盛,家门外的树下都挂着网床,夏天躺在网床上,听蝉鸣鸟叫,听村外的海浪声,从树叶丛漏下的光斑,落在他们的脸面和身上,晃着晃着,漫长的夏天就过去了。
时光编织的日子,对于架海村人,多一份浪漫,多一份殷实,多一份质朴。
村中老人说,你们三四月再来吧,这个季节是渔汛,海里的鱼,多着呢。要是早些年,鱼就更多了,一网下去,拖都拖不动。
想起小时,每至三四月间,莲头,架海一带的渔民,挑着熟鱼担从我们村经过,在城里卖不完的,就挑回我们村里,比番莳价都便宜,卖掉才回家。
我们回到村边的那户人家,女主人在家门口水井边打水。见她家门口草席上晒着熟鱼,近前看。见我们觉得新鲜,女主人回到家中,拿来食品袋,装了一袋让我带走。原来想给她钱,主人说,自己晒着家用的,钱,她无论如何也不肯收。
海很近。但对于外乡人来说,架海村是遥远的、神秘的。
三村记
作者: ■张慧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