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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城简史

2016-03-18 23:16:53 来源:茂名日报



  我老家就在城南外,护城河边。打小就看着护城河水长大,在河里摸过鱼虾,捞过金鱼草,也摘过水浮莲叶喂猪。但我一直不知道,旧时的护城河水,是从浴龙河引进的,而且经此东行,与城东的河汇合,经莲头港出海。莲头港外,海无边际,再远就是当地人所说的“公海”了。
  至于河上的飞鲤桥,全然无知,那是明朝的事儿了。
  ——题记
  城之初
  白石坡。地名,别的无从考究。
  《电白县志》载:洪武二十四年(1391),是年,都指挥使花茂奏请在广东沿海设神电、广海、碣石等15卫(旧志载为24卫)。神电卫卫所设在电白县白石坡(今电城镇),管辖9个千户所:县外有高州、信宜、双鱼(阳江)、宁川(吴川)4所;县内有左、右、中、前、后5所。后所调防阳春,称阳春千户所。
  洪武二十四年,705年前,那时是明朝,朱元璋的天下。
  奏请在广东沿海设神电卫的花茂大人,着实地做了件大好事。花茂大人是位指挥使,军人,卫所一级最高军事长官。没他的这个奏请,就没有神电卫,没有后来的小城,白石坡依然还是白石坡。
  之前的白石坡,荒野一片,北边,傍着原始森林茂密、山涧飞瀑如注的庄山;南边是盐碱地、滩涂、大海。
  在白石坡建神电卫是洪武二十四年。初时是土城,三年后重修,城墙才换土为石。城中没有居民,只有镇守海防的官兵,整座城池几乎都是空的,除了驻扎城中官兵们栖身的简陋营房、哨台,也许就再也没别的建筑物了。
  镇守城中的士兵,能听见城北庄山瀑布的鸣响,听见城南海浪扑岸的潮声,有时也有从山中密林窜出的虎豹光临城门,总之,边戍军人的生活是十分枯燥清苦的。
  至于电白县名的来由,是否与白石坡有关?不得而知。民间有一说法,说县境内有个龙须潭,潭边的龙须草被触犯了,就会生发电闪雷鸣,电白县名由此而产生。我认为不可信,这个故事太神化了,且无依据。
  当然,电白县名与白石坡,也不会有太密切的干系。尽管城西南数里,有白蕉岭、白蕉村,以及城西北的白花岭、白石子村等等,我想也仅仅是巧合而已。
  但不管怎么样,七百多年前,白石坡上便有了一座土城。当初建城的士兵去了哪?听长辈们说,城建成后,老兵退役了,来自中原的他们,北望家乡千里迢迢,加上战乱,他们干脆在当地落居,县志里也是这么说的。
  屯田复耕
  宣德七年(1432)秋,神电卫等卫所屯田复耕。(《电白县志》)
  宣德七年,仍然是朱家天下。当时的皇帝是明宣宗朱瞻基,朱元璋的曾孙,整个明朝,他算是位比较贤德的皇帝。虽然在位仅有10年,终年38岁,但在当时,他有过不少改革创新之举。例如他发动有史以来最大的扫黄运动,下令查封北京等一批大城市的妓院,废除原有的官妓制度,禁止官员携妓宿娼。
  其次是发展农业生产,他推行垦荒政策,屯田复耕。这位年轻的皇帝,他兴致盎然时,还取来农民耕田的农具,亲自犁地。他曾有过“坐皇宫九重,思田里三农”的亲民情怀,可惜他太多的理想没有实现,就英年早逝了。
  县志里说的“神电卫所屯田复耕”,大概就是朱瞻基皇帝在位时推行的一项“三农”政策。所不同的是,神电卫“屯田复耕”者都是士兵,类似近代的“军垦”。
  有时走在城南村边的田地上,会想起这些“屯田复耕”的士兵来,甚至说,连田基都没多大变动,沿袭拓荒初时的模样。
  宣德七年秋天,周边无战事,尚且平安。城中士兵扛着工具走出城门,在周边野地拓荒屯田。
  烈日之下,士兵们汗流浃背,一锄一锹地开垦出一块块田地,开春种下谷物,夏天便有了收成。
  他们收获的粮食,部分自给,剩余作为“公粮”上缴国库。也只有朱瞻基皇帝在位时,才会看到这番体察民情的大好光景。
  老县城
  县志载:成化三年(1467)九月,电白县县治所迁神电卫城(今电城镇)。巡抚都御韩雍奏议称:“高州府电白县城内居民仅三五十家,瘴疠毒甚,岁调守官军十亡四五,损军费粮,其所治德善、上下保宁三乡皆滨于海,而神电卫城适当县中。请以电白县移神电卫城,而以茂名县地下博乡隶之。其旧城则置原设平山巡检司,居守山乡。附郭等里,改属茂名。”
  读着这段历史,从成化三年算起,至今已有649年。这座当年的小城,也算是老县城了,尽管县城后来搬迁别处又过去六十余年,但它依旧是老县城的一处遗址。
  城墙,城门,城垛,护城河,十字街,那些纵横交错的巷子,十字街心的钟鼓楼,四宫六庙,电阳试院,文昌阁,参将府,望海楼,三十六口池塘,大河沟、小河沟,水关,等等,依然在长一辈人的记忆里。说起这些旧事,这些老人总是神采飞扬,脸上泛光。他们曾经享受过这座老县城的一切,不像我,总是在他们的叙述里,“看见”这座老县城。顶多也是从县志极有限的文字中,虚构着旧城的模样。
  老县城并不奢华,街面窄窄的,铺着三块青石板条的街心,据说城里有身份的人,才有资格走在街心上。老街两侧是清一色的骑楼,行人多从骑楼底下穿过,既避日晒,又避风雨。
  街区功能分明:东街(旧时称承恩大街)有县署、卫署、预备仓置、儒学、明伦堂、文庙、教谕置、莲峰书院等;西街(武安大街)有察院行署、布政分司署、按察分司署、志学书院等;南街(永宁大街)有神电仓置、社学、五显庙等;北街(长乐大街)有参将府署、守备司署、北帝庙、城隍庙、冼夫人庙、雨香庵、三官堂、广生书院等。
  市井也极尽繁华热闹,街内商户摆卖山珍海味、丝绸布匹、奇货特产等,应有尽有。如本地的葛布、棉布、麻布、蕉布,外地的棉绸、蚕丝、生丝绢;还有海参、鱼翅、鱼胶、虎皮、豹皮、鲨鱼皮、鲸皮等,以及药材和土特产。
  水产品和海盐,是热门商品,交易量最大。县志载:“军妇贸易充溢圩市,盐妇担负络绎道途。”
  那个时代,城里的军属都热衷于经商,村妇都充当挑夫挑盐进城,足见城中贸易繁荣的一面。
  话说回来,要不是旧县城屡遭瑶民骚扰,周边环境恶劣,“瘴疠毒甚,岁调守官军十亡四五”、“城内居民仅三五十家”,相信巡抚都御韩雍大人也不可能有将县城迁至神电卫的想法。当然,神电卫有它的地理优势,三面环山,南面向海,县治设于此,也的确避免了不少内忧外患。
  市舶贸易
  嘉靖元年(1522)是年,葡萄牙商人被从广州逐至电白港,遂在此互市。(《电白县志》)
  嘉靖十四年(1535)是年,明政府将市舶提举司(管理检查出入海港船舶的官署)迁移于濠境(今澳门)。明正德十二年(1517),暹罗(泰国)、占城(越南)、爪哇(印度尼西亚)、琉球(日本琉球群岛)、勃尼(印度尼西亚的加里曼丹岛)、佛朗机(葡萄牙)诸国商人曾一度在电白港进行“市舶贸易”。广州市舶提举司于正德年间迁于电白。(《明史》、《明实录》)
  在我的记忆里,外公家门外的小码头,村边的海湾,几乎占据了我整个童年的画面。这个地方,不是别处,而是我的出生地,城南郊外的一个临海小村庄。
  村子南边是海,港尾的海水大潮时,常常会漫过村前的小码头。小时去外公家,常常到小码头去玩水,抓那些爬行在海堤石头上面的小螃蟹。小码头离外公家院门,不足二百米,明清时,这里就是小商埠。埠外的那片海,也就是县志里说的:“嘉靖元年(1522),葡萄牙商人被从广州逐至电白港,遂在此互市”的那片辽阔的海域。
  到了嘉靖十四年(1535),这片海域上的“市舶贸易”,就更加活跃热闹起来了。前来做生意的商船,在电白港洋面上往返穿梭,它们都是来自泰国、越南、印度尼西亚、日本、葡萄牙等国家的船只。不同肤色,不同语言,当地人如何与外国人做交易?实在是件费人思量的事情。
  “市舶贸易”,简单地说,就是国内商人与外国人在海上“互市”的一种贸易行当。唐玄宗时,就已有“市舶使”一职。宋、元及明初,不少沿海口岸,都设有“市舶司”机构,相当于现时的海关。
  读县志时发现,明正德年间(1505~1521),广州市舶提举司,曾迁于电白。也就是说,电白城里(今电城镇内)曾经是广州市舶司(海关)的所在地。
  我懂事时,小码头旧址还在,其原有功能基本没有了,只作停泊“疍家艇”、本地船只装卸货物之用。
  至今乡人仍然叫雨伞为“洋伞”,铁钉为“洋钉”,煤油为“火水”,煤油灯为“火水灯”,地瓜为“番薯”,菠萝为“番菠萝”,等等这些叫法,恐怕与电白港与外国商人“互市”时代的一些商业流行语,多少有些内在联系。
  参将府兵变
  隆庆三年(1569)正月,参将府兵叛乱。驻守电白的府兵多为浙江兵,纪律涣散,常骚扰城中居民。十四日夜,府兵乘元宵观灯之机,殴打员生,奸淫妇女。次日,府兵鸣锣呐喊,沿街抢掠而出,西关一带被劫一空。城中居民只好在街巷口立木栅自卫。十九日,府兵将南街口的闸门全部拆毁,街内各商店货物、财产被府兵洗劫殆尽。后又攻打兴贤街及黑家巷的闸门,但久攻不破,不少府兵受伤。二十三日,城中居民义愤填膺,准备反击。府兵惧而散去,有的投降,窜入山中为寇。(《电白县志》)
  丙申年元宵刚过没几天,隔着四百余年时空读着这段文字,觉得浑身肌肉都在收紧,让我不寒而栗。
  隆庆帝穆宗在位时,天下还算太平,历史上对他评介颇高,说他是位“宽仁大度,勤俭爱民,留心边陲之事”、“端拱寡营,躬行俭约”的明主。神电卫城参将府兵叛乱事件,与这位皇帝实在没太大关系,岭南京城遥隔千里,毕竟是鞭长莫及,山高皇帝远。
  县志里所说的参将府,旧址就在电白城北街(旧时称长乐大街)。我有位中学同学,他家就住在参将府老宅里。我去过他家,整座老宅气度非凡,一进正门就觉得有股森严之气,四檐下的大天井足有个乡间晒谷场般大,而且过了厅堂,里面还有一只面积大小一样的天井,厅堂高旷,廊柱挺立,如此奢华的大屋,都让我看得目瞪口呆。这家主人,未必知道他们家原本就是旧时的参将府,更不可能知道,这座大屋里曾经发生过一场惊心动魄的兵变。
  透过字里行间,我脑子里“还原”着这段历史的某些场面:元宵前夕,趁参将府主人外出观赏元宵花灯,蓄谋已久的府兵吃饱喝足,借着几分酒意,拔剑持械冲出参将府,沿街抢掠,大开杀戒。他们一路抄家劫舍,殴打员生,奸淫妇女,扰乱街坊,连参将府官员也无回击之力,只好带上家眷仓皇出逃。
  次日,府兵又鸣锣呐喊,沿街洗劫,毁城门,砸商铺,无恶不作,迫得居民无退避余地,众人义愤填膺,奋起反击。这时,府兵如同散沙,一败涂地,或投降,或奔命,部分残兵窜入山中为寇。
  这场兵变,两败俱伤,在旧县志里留下一段抹不掉的惨重历史。
  血洗卫城
  参将府兵变事隔两年后,即隆庆五年(1571),兵、寇狼狈为奸,再度攻陷卫城。
  据县志载:是年十二月,在城外潜伏的倭寇发起总攻卫城。“是月二日,倭寇200余人自阳江双鱼登岸后潜伏电白庄垌。城中虽有传闻,但知县等官员却不作防备。三日,有人报告说,倭寇捆缚长梯,准备攻城,城中官员还是不信。是夜,倭寇从东北、西北卷杀入城,知县蒋晓和指挥范震、李日乔、张大成,千户王朝等官员争相弃城逃命。指挥张韬(电白人)仓促应敌,终因寡不敌众,力战而死。十三日,又有倭寇300余人自太平而来,与原来的倭寇一起驻扎在城内,日夜掳掠附近乡村。二十三日,倭寇大肆屠杀城内军民,抢劫财物,焚烧民房,被惨杀者达3800多人,妇女被奸淫或投井、自缢而死者不计其数。”(《电白县志》)
  这场惨案中,城内军民死伤过半,遗骸遍地,惨不忍睹,小城几近一座残民寥落、了无生气的死寂之城。
  隆庆六年,正月,兵巡李材督兵自肇庆至电白,处理善后。李材至电白时,城内遗骸遍地,室庐煨烬,残民寥落,场面惨不忍睹。李材遂捐俸银20两,命典史王策收敛埋葬。并立碑以训诫后人。碑文曰:“惟兹电白,城高池深,典守弛备,殃及斯民,遗骸满街,是谁之咎?葬埋插石,用惩厥后。”其时,城中不法之徒乘机劫掠,人心恐惧,李材多方慰抚民众,严厉制裁抢劫者,城内才稍安。后又报请知府吴国伦拨银2000两赈济残民。参将黑孟阳按兵不发,定罪遣戍;奉命来援的肇庆府同知郭文通不但不救援,还虚报战功,也被斥罢。(《电白县志》)
  这是四百多年前发生在小城惨绝人寰的一场血腥大屠杀,重读旧文,惨杀无辜场面历历在目。 (上)

  


作者:  ■张慧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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