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那天晚上,我做了一个如意的梦。梦里依稀,见到矿上又复活了火车和铁路。它不再奔向采矿的坑道,而是穿行在碧波荡漾的矿山湖畔,穿行在南、北排土场的绿树、藤萝中间。同样拖着一条长长的蒸汽和烟雾,就像林间飘动着的云。
——题记
故乡的云是流动的云。
那是露天矿坑内运矿列车吐出的蒸汽和烟雾。它随着蒸汽机车的运行,总拖着一条长长的白练,经久不散,就像跟着火车奔跑的云。这股律动中的轻盈的云,老远老远都能看见。
昔日,露天矿是茂名市的起始;那时,露天矿也是茂名市的全部。直至后来的好多年,说起茂名市,人们多半聚焦在露天矿,因为它才是茂名市的根。
前些时候,从报上读到蔡湛先生写的《茂名露天矿的前世今生》一文,感触良多。文章虽以史实为主,却拨动了人们怀旧和追忆的涟漪。我亦闭目冥思,浮想联翩,忆起儿时故乡那片至爱的飘动着的云,和它串起的过去事情的章节来。
我们这代人是幸运的。读小学三年级时,就感受了露天矿的建设。那时,村子周围遍布钻探机,学校放学,我们都喜欢围在钻探机旁,不明不白地看着眼前的一切。直到有一次,学校组织少先队活动,老师带我们参观了平头岭上的试验矿井,见到从矿井下挖出来的一叠叠堆砌得整整齐齐的油母页岩,才知道我们脚下埋藏着丰富的矿藏。
工程师给我们介绍矿的情况,还给我们展示新挖出来的乌龟和鱼类的化石,娓娓地给我们讲述了油页岩形成的历史和它的工业用途。最后,看着我们好奇的眼神,加重语气说:“希望你们快快长大,学好知识,早日担起建设矿山,开发宝藏的重任。”他为我们的童心点燃了一股炽热的火苗。
此后,我们还参观了大头岭上的试验炉,看着高高的烟囱冒着浓烟。那时,烟囱林立是工业发达的象征。回到学校,我们都画工厂,画高大的烟囱,全贴在教室后面。我画的试验炉,被老师评为最高的5分。
不久,我们16岁的班长就参加了露天矿的建设,并成为了一名火车司旗员,日夜指示着矿上的火车运行。他英姿勃发,就如同矿上飘动的云彩一样,成了我们的向往和骄傲。
自从露天矿铺了铁路,响起了火车,就打破了山村和原野的沉静。小时候,我们对一切都充满着好奇。在我们的记忆中,除了散落在山丘边缘稀疏的村落外,其余全是起伏的、略显荒凉的山包,在山头环绕的山坳里,曾经有五座由民众用肩头挑出来的水坝,修建成蓄水的油甘窝水库,沙耙圹水库、谭屋水库、木村水库和牙象水库。这些水库集雨量大,常年碧波荡漾。清澈的渠水沿着村旁哗啦啦地流入农田。
很小,我们对水库就特别钟情,总爱去看它开阔的水面,爱听人传说关于水库神奇的有头有脸的吓人的鬼的故事。后来,露天矿的采矿坑道和铁路,都将水库隔断了。甚至,连偌大的沙耙圹水库也被后来露天矿水采剥离的砂石填埋了,再也没了水库的踪迹。此后,我们的童趣就全部放在矿坑里的火车和它拖着的长长的云了。
自从矿上有了火车,不仅村子更有朝气,连我们这些少儿也神气多了,被人认为是见多识广的人。无论白天还是黑夜,火车叫得十分欢快,总叩动着我们幼小的心弦。平时只要有空,我们就往山上跑,去看火车,看电镐掘矿装车,总渴望有一天能坐一回火车,哪怕坐一阵子也好。
因为以前听大人说:火车力大气粗,拉得多,也跑得快。叫起来,声音能传遍十里八里,吓得鸡不敢啼,狗不敢吠,更增加了火车的神秘感。其实,我见到真火车,听它叫起来也很亲切。特别是装运油页岩矿的时候,叫声很随和温顺,就像一种交流的语言,与电镐互相应答,显得很斯文,很有礼貌。
我第一次乘坐火车,也是在露天矿搭乘的。那时,是1961年的困难时期,我刚到市区读初中。学校离家18公里,回家至少要走4个小时。后来,人家告诉我,可顺路搭乘露天矿坑内工人上中班的便车,到北部406号电镐处下车,就可以少走很多路,但必须准点到矿机电厂候车点和406电镐处候车。这样,我来回都可以乘坐10多公里的火车了,乘一趟只需要半个小时。
我第一次乘坐的火车是二节平板车。其中一节有围栏和顶棚。大概是为了装运工具、器材和设备,车上没有座椅,只有几根枕木可以作坐。它也是接送倒班工人的工作车。车上人不算多,20多人,都带了工具和安全帽,是去换班的。
看到有学生来搭车,工人师傅们非常友好,问长问短。其中有一位陈师傅和一位姓骆的女师傅给我让座,还向我要了随身带的饭盒,从车上的保温缸里给我盛满绿豆糖水。这是他们带到工作点上的清凉饮料。陈师傅还说,吃完再添。或许知我肚饥,舀给我的全是绿豆,比学校的中午餐还多。在那吃糠咽菜的艰难岁月,已经很奢侈了。我口头上说着谢谢,心头上充满着感激。
在那个充满友爱和亲情的年代,让我切实地感受到工人师傅的温暖和关爱。他们用博大的胸怀和善意,呵护和影响着我这个寒门学子,使我至今不能忘怀。回望当年,我心中仍涌动着感恩的冲动。半个世纪的时光,并未冲淡我对他们的记忆。或许他们早已退休了,倘有见面,也未必能够认得出来。如果真能遇上,并说起这段往事,我想一定是一场感人的惊喜。
露天矿30年前就停产了。它功成身退之后,矿上又恢复了先前的沉静。现在采矿的坑道早已成了十里湖海,一片汪洋。浩浩淼淼的湖水,容量比原来5个水库不知大了多少倍。就连当年赤裸裸的南、北排土场,也成了莽莽苍苍的山林绿野。听说,林间还经常有多种大型野生动物出没。
天地悠悠,沧海桑田。穿越过一个甲子的时光隧道之后,露天矿的生态又回到了原点,真让人唏嘘不已。
岁月悠长,我直至长大,酷爱家乡的初心不改。对于露天矿,更是魂牵梦萦。对近在家门口的,曾将矿山开肠破肚,掏石炼油的露天矿,仍心存眷恋,就如初恋一样,记得真真切切。
今年植树节,我也参加了矿区复绿的植树活动。在返回途中,我专程绕道回到原来露天矿机电厂的列车编组站场去,去凭吊尚存的几股苍老的、锈迹斑斑的旧铁路。抚今追昔,让我仿佛又回到了那个年代,还依稀见到,通往远处的铁轨上,依然行驶着一列列蒸汽机车。汽笛响处,仍然飘着一条流动的云。
面对此情此景,我心里油然生出一种敬意,萌生出那种难以平复的悸动。我虔诚地肃立,毕恭毕敬地向这几股退役的老铁路鞠躬致敬,因为它们是茂名市的功臣,也是茂名人挥之不去的乡愁。随着时代的发展变迁,露天矿完成了转身嬗变,并将被建设成茂名市生态公园。它又将以新的形象面世示人了。
就在那天晚上,我做了一个如意的梦。梦里依稀,见到矿上又复活了火车和铁路。它不再奔向采矿的坑道,而是穿行在碧波荡漾的矿山湖畔,穿行在南、北排土场的绿树、藤萝中间。同样拖着一条长长的蒸汽和烟雾,就像林间飘动着的云。
它很有节奏地停靠在沿途各个生态旅游景点。火车全是用当年的旗语指挥运行的。汽笛声声,依旧那样悠扬而清脆。就像意大利的怀旧火车和云南昆河线的窄轨火车一样,成为专供市民和游人怀旧的观光列车。车上,游客们正在津津有味地聆听着当年的建设者们讲述曾经发生在这里的故事,讲述茂名露天矿的前世与今生。
故乡的云
作者: ■许冠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