举家搬到城里居住前，我们再次整理了老家的衣物。

说是整理，其实只是挑选一些比较新的、好的衣物准备带走，其余的就留在老家了。但我们都清楚，往后再回老家生活以及用上这些留存的衣物，概率微乎其微。也就是说，如今的留存，无异于舍弃。

母亲翻出一个油布袋，小心地问：“要不要把这个带上？”

“妈，这个就不带了。”我迟疑了一会，还是拒绝了母亲。

“可是，这是你最早的梦想……”母亲依旧小心地说着。

我愣住了。目不识丁的老母亲，在泥土里爬滚了一辈子的老农妇，居然能说出“梦想”这么雅致的词语，却又这么直戳心窝。

母亲的手中，拿的确实是我的“梦想”，是我记忆里最早的“梦想”。

那还是读小学三年级的时候，我的最大的愿望，就是能在春节期间穿上一件衬衫，最好还是白色的。

遗憾的是，尽管我不知哭了多少回，闹了多少次，母亲依旧铁青着脸，冷冷地拒绝了。其实当时我也清楚，母亲一年到头披星戴月，栉风沐雨，一家人才能勉强填饱肚子。在“新三年，旧三年，缝缝补补又三年”的年代，我们农村孩子都是裹着哥哥、姐姐不知挂了多少个花花绿绿的伤疤的旧衣服长大，即便是几元钱的衬衫，大人也不会轻易买的。

我只好自己想办法。摘曼陀罗花、挖香附子、捉蝎子、捡废品……可是，临近年关了，我连三块钱也没攒到。

眼巴巴看着愿望日渐落空，无计可施的我决定铤而走险。

家里只有三哥有一件白衬衫——诚然，那也是三哥梦寐以求的东西——是城里的亲戚送的，虽然旧了点，衣领上甚至磨出了两个小洞，但在我眼中，它仍然是完美无缺的。不，不，那件白衬衫只有穿在我身上，才算完美无缺。三哥大我七岁，他的衬衫穿在我身上，肯定像一条连衣裙。男孩子穿裙子会闹笑话的，我必须把它改小。于是，待全家人都在地里埋头苦干时，我耍了小伎俩，诈称肚子痛回了家，躲在屋里修改白衬衫。我拿出一件合体的上衣作为参照，在白衬衫要剪掉的地方认真地画了线。可是，毕竟是第一次使用母亲的大剪刀，我怎么也无法让剪刀的利刃与白衬衫上的画线重合。看到裁剪得弯弯曲曲的衫脚，我很不满意，决定再裁剪，直到衫脚整齐为止。也不知过了多久，手上磨起的水泡的疼痛迫使我停止了铰动剪刀。我摊开白衬衫，要欣赏一下自己的杰作时，却傻了眼了：白衬衫竟被我剪掉了一半，而衫脚还是弯弯曲曲的。

怎么会这样？这怎么还算是衬衫？

正当我不知所措时，三哥推开了门。看到不成模样的白衬衫，看到惊吓得嚎啕大哭的我，三哥什么也没说，只是默默地抚摸着心爱的白衬衫，默默地流着泪……

为了一个不切实际的梦想，我居然把自己铰得郁郁寡欢，把三哥铰得泪水涟涟，把母亲铰得唉声叹气。此后，我不敢动过，也不曾动过再次拥有白衬衫的念头。我也一直认为，那半截衬衫，不应该保留下来，更不应该一留便是二十几年。但是，已为人父的我也深深知道，当了父母的人，总爱把孩子的经历当成宝贝珍藏着，无论是开心快乐的，还是伤心痛苦的，父母都愿用一辈子铭记。

母亲此时却说：“孩子，妈收藏着这半截衬衫，不是因为那是你的梦想，是妈把它当成我们家苦难生活的物证了。我们家过去穷，你父亲又久病在床，我们必须勤俭节约，把一个钱掰成两半来花，否则肯定挨不下去的。你们现在生活好了，想买什么便买什么，连汽车都买了，还在城里买了房子，就像电视上说的，过上了小康生活，妈心里真的很高兴。但你们不该总是怪妈舍不得花钱。妈有时也想大手大脚，反正钱花完了你们还会给。只是，一想起这半截衬衫，便大手大脚不起来了。说实话，如果不是怕你们难堪，妈早把这半截衬衫当传家宝了。”

母亲一直低着头，看着手里的衬衫，小声地跟我们说着话，又像在自言自语，末了，抬起头问道：“你们说，过上了那个小康生活，你们该不会把这半截衬衫给丢掉吧？”

“怎么会呢，无论小康生活还是富裕生活，我们都不会丢弃这半截衬衫的。都已经珍藏了二十几年怎能说丢就丢了呢？”妻子红着眼眶，从母亲手中接过衬衫，动情地说：“妈，您放心，从今天开始，这半截衬衫就是我们家的传家宝了，我们带到城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