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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的理发箱子

2021-06-14 15:22:08 来源:请按照实际出处填写

“那个理发箱子还在吗?”我问。“还在。”父亲说着,转身到卧室里,捧出一个长方形的杉木箱子,打开了。银白色的长剪刀,黑把柄的剃头刀,手动弹簧推剪子,棕色的毛扫子,磨刀剪的磨石条,还安安静静地躺在它们的岁月里。

在家乡小圩,父亲是最能干的人。除了扶犁把耙、编织竹筐竹篮、削制木屐,他还在三六九圩日,在鱼市场的墙根边,打开一个摆着理发刀剪的箱子,安顿一把椅子,挂上一面镜子。到了一九七八年改革开放,小圩的圩日更加兴旺。可才过了几年好光景,一场几十年不遇的铁台风,将小圩人家洗劫一空了。我家泥砖砌的老房子,也轰然倒塌。

母亲说,那就是俗话说的水占山埋,幸好父亲的理发箱子给抢了出来。

那时,我是天之骄子,毕业了,已经在湛江工作几年了,并成了家。儿子的家也是父母亲的家。我找了个车子,把父亲母亲和最小的两个弟妹接到城里来了。

父亲的理发箱子也到了湛江。一安顿下来,父亲就到大街小巷上逛。赤坎区五一路,离市委党校不远的一个静僻的拐弯处,有一个理发摊。父亲懂得成行成市的生意门道,便跟那老师傅聊家常,聊身世,一句话掰成九瓣,一瓣是湛江粤语的味,一瓣是普通话的调,七瓣是雷州话的音。第二天,父亲就提着他的理发箱子来了。

父亲又到街边的单车修理档,花了几角钱,修好了那辆红棉牌破单车。每天一早,我和妻还没上班,他就将木椅子绑在红棉牌的后座架子上,理发箱子和镜子,还有母亲给装好的午饭盒子,就放在车头的篮子里。晚上七点了,父亲的红棉牌才咣当咣当地转回来。他说在单位工作的同志,都是中午或晚上下班了,才有时间来理发。等到最后一个客人满意地走了,父亲才清扫收拢头发碎屑和垃圾,丢到垃圾桶里。

晚风,轻飘飘地飘过来,将街边的灯,一盏一盏地点着了。五一路那个拐弯处,又明明亮亮、干干净净了。

后来,他又把理发箱子搬到南桥河边,还捎上两个小凳子,给排队等候的客人坐。晚上,我们就在餐桌边,听父亲讲“新闻”。他说黄局长原是地区劳动局长,离休了。理发,排长龙了,也非要等他不可,而旁边年轻的理发椅子空着,也不去坐。平时,他也经常去父亲那里看看,没有客人排队,就坐在小凳子上,说呀说呀,好像南桥河的水,流淌着这座城市的故事。

吃完晚饭,父亲整理他一天的“工资”。理一个发,开始是一元钱,后来慢慢地涨到了五元钱。而客人给的,大多是一元、五元、十元的小钞,也有五十元、一百元的大钞,比乡下的三六九圩日,好了不知多少倍,一个月算下来,也有五百到七百元钱。而我和妻子一个月的工资和奖金,合计起来也只有二百多元。

我们全家人也不用到国营理发店排队了。当然,父亲是晚饭后为我们加班,还要特别注意,不能抖动理发围裙,以免弄脏客厅。之后,他才开始清洗、推磨剪刀和推剪子。最起码要准备两把推剪子,一把“牙齿”不锋利了,“咬”人家的头发了,马上换上另一把。

父亲就这样,凭着他的理发箱子,照顾着大半个家,还将一元、五元、十元小钞整理成一百元的大钞,回到家乡小圩,把那倒塌了的房子重新建起来。过了几年,他又回去加修了一层。

一九九七年,父亲的理发箱子到湛江已经十二年了。父亲得了一场大病,出院后,他还要去提那个理发箱子。我们兄弟姐妹商量了,给他说,大难之后必有大福,父亲该“退休”了。

南桥河也大整治了一回,父亲原来摆放理发箱子的河畔,已经是一条鲜花缤纷的彩带了。彩带飘扬之处,纵的横的,新街老巷,似乎是一夜之间,冒出了一个又一个美容美发的大招牌。霓虹灯柱,红的黄的粉的,争先恐后,你追我赶,不停在转动着。大大的玻璃门上,张贴着“拉”“染”“烫”的字样。我也习惯了洗头、剪发、吹发的一条龙服务,空调是舒适的二十四度。

理发师也有了新名字——发型设计师。赤坎区军民路有一家“圆梦亭”,我喜欢九号发型师,他像父亲那样,用剃头刀给我刮胡须。而挂在宣传厨窗上的其他发型师,更愿意使用轻巧的胡须刨子。当然,手动弹簧推剪子已全部退伍,电动推剪子已包揽天下。这几年,我和妻每月去一次海滨路的“美源发廊”。这是一个夫妻店,前店后居住,一家三口,儿子在湛江七中读书。他们老家在广西山区。

他们是这城市第几代农民工呢?反正,他们的儿子已经不是农民的儿子,今后也不会是农民工。而我不仅仅是农民或农民工的儿子,还曾经是地地道道的农民。只不过,我是哇哇地哭着,踏着父亲的呼唤来到家乡小圩,而父亲是提着他的理发箱子,沿着我走过的路,来到这座繁华的城市。

三十多年了,父亲已经九十一岁。他就在家里,摊开大开本的旧日历,练习钢笔字,或者和母亲一起,翻着发黄的雷州歌本,唱他们喜欢的流行腔。父亲的头发怎么办?他到偏僻的老街区去,终于找到一个像他以前那样的理发摊。

但老母亲还在家里享受理发剪的轻柔与贴心。父亲左手拿着梳子,而右手,拇指插在剪刀左把柄的圈圈里,中指插在剪刀右把柄的圈圈里。那右把柄圈圈翘出来的长尾巴,父亲就让食指轻轻地扶着。

咔嚓,咔嚓,轻轻的,母亲银白色的头发,老的、枯稿的,给剪去了,而新长出来的,还是银白色。为什么呢?父亲笑着,母亲也笑着。

我觉悟出来了,他们是这小区的老居民了,而与住宅楼一起长起来的发财树,已经绿冠如伞了。

2020/8/28

作者:周有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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