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个什么样的杠杠？给一个叫做新冠病毒的名词给逼出来了。可我祖母没读过书，不认得字。

但她会唱很多雷州歌。雷州歌是流行于雷州半岛的民歌，用雷州话唱，一首四行，每行七个字，押雷州话音韵，简直就是雷州的唐诗。

牵个牛仔角欹欹，牵去田头塍尾饲。

过路人问几钱买，唱歌博来无讨钱。

这首雷州歌第一、二、四句，其最后一个字的雷州话拼音韵母都是“i”，读起来是流畅的ki、xi、ji，唱起来是田塍青青的荡漾。

我跟着祖母唱一遍就会了，但我从没牵着雷州歌的绳子，放牧与牛仔一起欢跳的白云。

当时公社化，我家没有自家的牛“化’到生产队里来，也就没有饲养公家耕牛最基本的份了。而耕牛拉的是人民公社的犁耙、社会主义的牛车。如果饲养社员把关不严，影响母牛生不了牛仔，牛仔长得不快，耕牛受到了伤害，那问题就非同一般了。

它严重得像一道粗暴的杠杠，横在那个年代，却拦不住冬天凛冽的寒风。一些瘦弱的耕牛，或让牛鞭野蛮的抽打，或中了什么冠状病毒，连站都站不稳了，怎能犁田拉车呢？

病牛、残牛只有被屠宰的命了。但必须经过严格的鉴定，并盖上生产大队和兽医站的大红公章。哪个农家，不是把耕牛、母牛、牛仔当作自己的家庭成员一样呵护？它们一代接着一代，最终一命呜呼，却不能向人类要一块墓地，更没有清明节的祭拜。

它被蒙上眼睛绑在大树上了。暴躁的大铁锤朝脑门猛力一打，锋利的牛刀朝心脏猛然一捅，哗啦啦泄出一大桶鲜血。剥下的皮，剐下的肉，按照国家牌价卖给公社食品站。剩下的牛骨头剁成小段，放进一口大铁锅里，倒满清凉的井水，猛火烧滚之后 ，慢火熬它三天三夜。然后挑出又白又净的骨头，捞出沉淀的肉渣，便熄灭了柴火，加上少许番薯粉，就凝固为黑糊糊、香喷喷的牛骨糕了。

这可是人类强筋壮骨、延年益寿的滋补品啊！

牛与人类是什么时候从莽莽的宇宙空间来到地球上呢？大概有一个悠长悠长的杠杠吧，它连接着宇宙与地球。它们一起走上这个杠杠，人类走快了一步，竟然过河拆桥。还不是牛的牛呀，头上的两个角吊挂在宇宙的断崖上，不得不承诺永远给人类作牛作马，并以血肉之躯制作美味佳肴。美其名曰：辣椒炒牛肉，黑椒牛扒。

这牛终于被拽到地球上来了。它立刻兑现诺言，给自己的鼻孔穿上一条粗粗的麻绳。

祖母非常心疼这头黄皮肤的牛。牛绳一头在她这里，另一头在黄牛那里。她走一步，黄牛也走一步。黄牛累了，她也不走了，歇一会吧，好好地看一看北草溪的蜿蜒与担当。

北草溪从太阳升起的东北方赶来，到了雷州半岛西部海岸一个叫鲤鱼墩的地方。八千年前的人类在这里捕鱼、采贝，留下了纷繁的脚印。它用牛绳穿了一串，放在牛背上，唱着古老的雷州歌，踏进了浩瀚的北部湾。

也在太阳升起的东北方，也在北草溪的东北方，也在鲤鱼墩的东北方，有一个村子叫后六。我的祖父就出生在那片绿油油的坡地上，和坡地上的牛仔一起哞哞地长大，扶犁把耙，种水稻，种番薯，还养两头肥猪。

但他不满足，要到紧挨鲤鱼墩的江洪渔港闯荡，就做生猪屠宰与猪肉买卖吧。捕鱼的人，卖鱼的人，闻着猪肉的味就垂涎三丈。祖父的生意和他的年轻帅气一样，一下子红火起来。特别是清明节的时候，他的猪肉行里三层，外三层，水泄不通。他当然要留下两大块最好的软丝肉，以祭拜他的父亲和祖父。但无论生意多好，他决不拿杀猪的刀，去宰牛，去卖牛肉。

雷州半岛是火山台地，像草原一样宽广的地方，是潮涨潮落的北部湾，但它不长草，就没有白云一样的牛群。它只有很多像北草溪这样的溪流，它给岸边长的草，它给塍上泛的青，能养活几头能犁田、能拉车的黄牛，就谢天谢地了。

可是祖父才三十六岁就病死了，黄牛的神灵也保护不了他。那年祖母才二十九岁呢。

这个寡母操持的家，因为村子里出了共产党地下党，在1947年冬天的一个黑夜，又被国民党土匪砸成了一堆瓦砾和灰土。

那头黄牛也死了，死在一片战火烧焦了的白云里。

祖母带着三个年幼的儿子，来到祖父的墓地，浇了三杯米酒，又到那棵曾经拴着黄牛的大树旁，默默在站了一会儿，便坐上扎着清代小发辫的舅公赶来的牛车，一路往南逃难。

还是在北部湾边上。在离江洪渔港二十多公里的企水渔港旁边，雷州半岛西部海岸又裂开一个口子。北部湾的涨潮避开抗日战争的烽烟，在它的尽头置放了一个偏安一隅的小圩——曲港圩。

这个小圩人家不种地，不耕海，或者开饭馆、杂货店、食品店、中药铺、咸鱼行，或者编竹器、制木屐、打刀具、煮糖糕、开牙医。农历三六九圩日，更是熙熙攘攘。

我的祖母领着我父亲和两个伯父，开了一个杂货店。五米多宽门面的店铺，无论如何也拴不了耕地的黄牛。

上个世纪五十年代，从北部湾刮来一场强台风，裹着热血沸腾的大暴雨，将我出生的哭声与惊喜刮到天上去了。六十年代初又刮来一场狂风暴雨，这个小圩又回归原生态了。

我终于长到了十岁，就跟着父亲走二十多里路给祖父扫墓，两块软丝肉，两条咸鱼，一筐大米饭团。为什么这红土地的路越走越远呢？如果有一架牛车拉上，或者有一头牛仔骑上，就没这么累了。

多少清明，多少春光。家乡小圩，安静得像一幅水墨画。祖母守在水泥路旁新长的桉树苗里，透过从崭新的洋楼上飘来的雷州歌，透过北部湾飘来的浪花，看见了牛群般的白云。我弟弟开着小车从广州回来了，我驾着广州本田从湛江回去了，还有堂哥和侄子的车子呢。上祖母的坟，一个金色的麻章烧猪；上祖父的坟，一个喷香的曲港烧猪。

今年的清明节怎么办？父亲母亲都说，祖父祖母会理解的，他们心里有一个杠杠。祖父的雷州黄牛，绝对不是新冠病毒的中间宿主，它大概已进化为鲁迅的“孺子牛”。

我诚惶诚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