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蒲织艺术世界里流连。

各式蒲草编织的盒子、篮子、袋子，不就是一个一个的艺术人生吗？小陶提着一只欧美风大牌单肩包，摆到我的镜头里了，简直是时装模特儿在T台上的妩媚。

就在那一瞬间。

蒲草编织艺术的渊源，与太平镇，与太平镇植根的雷州半岛，是年年走动的秋风与秋雨，是平常人家的平常日子。人们说，人生就是一张蒲草席。因为它是编织出来的，就用那一根一根的蒲草。

但太平的蒲草，回避了纵横自如的排灌，于铁钯河与潮汐相会的泥泞角落里，于蚂蝗游戏的沼泽地，寻一片不招蜂惹蝶的蓝天，求一丈“藏在深闺无人知”的意境。而它的细腻、柔软、悠长，它的善解人意，它的谦和忍让，还是让它“一朝惊艳天下知”。那青春美艳被收割回来，经过烈日的暴晒与考验，就在厚重的石板上，让井轱辘一样的大木锤，夯打成薄弱而坚韧的草片条条。

汉乐府诗《孔雀东南飞》有这样的句子：“君当作磐石，妾当作蒲苇。蒲苇纫如丝，磐石无转移。”

这蒲草，便以纫如丝、无转移的心愿，成就了多少心灵手巧，成就了多少幸福期盼。这风大浪急的雷州湾边，这太平镇，这良村、岭头、仙凤，一串一串的村子，从土地里归来的农妇，还有大姑娘、小女孩，就在自家的厅堂里、院子里，编织如蒲草一样悠长悠长的梦。

蒲席可以冬暖夏凉，蒲包可以装谷装盐。蒲袋子可以到收割了的地里捡稻穗，也可以装上课本，悠悠然地上学去。而舒畅委婉的雷州民歌，就在木槿树盛大的树荫下，捡一粒一粒跌落的阳光。

“到处邀人做中道，死无棺材蒲席包。路人也问席包乜，席包一个中道头。”

这首雷州民歌以滴血的幽默，刻画一个穷苦人，死了，家里买不起棺材，只好拿蒲草席包裹下葬。雷州话的“中道”，就是我们现代人的AA制。

民以食为天。而这“中道头”是个悲剧人物，连凑分子吃夜宵都是奢侈的，死了还让人鄙视。

那个年代还没推行火葬，蒲席包裹的下葬有什么不好呢？它比棺木腐烂得更快，风水轮流，又将成为蒲草蓬勃生长的养分。其实，自从元顺帝时的泉州人，将这圆管子一样的蒲草品种，从斯里兰卡引进雷州，人们就一生一世也离不开蒲席。摇篮里，小孩子尿湿了一遍又一遍，是蒲席子；长大了的兄弟俩，还挤在一张破旧的蒲席上；新婚的床，铺上一张新编织的蒲席，就是一个遮风挡雨的家了。

四十多年前，我收到了恢复高考第一届的入学通知书。父亲备了两刀难得的猪肉，炒了两碟青菜，请了队里的干部。就在地上铺了两张破蒲席，大家盘着腿，喝一碗焦烟味浓浓的米酒。

母亲连夜编织了一张一米宽的蒲席，我把它折成一个四方形的包袱，到湛江上学了。它铺在学校宿舍里的双层架子床上，是那样的贴切。毕业了，它又铺上单位给配的单人床上。

我做梦一样地走在湛江夜晚的大街上。就在原霞赤路与跃进路相交的路口，沿着工农兵饭店大门口的街边，在明亮的街灯下，一长溜各种规格的蒲席，有纯草色的，有各种彩色图案的，如孔雀开屏，如双龙戏珠。有人喊了一声：太平蒲席！又漂亮又便宜的太平蒲席!

蒲席，可以摆上大街了，还可以讨价还价。以前，只能给供销社收购。它没有任何可以保护的隐私，给一张一张地翻开，让刻着尺度的木棍子，又横又竖地比量着，不合规格的，就给抽出来了。

这木棍子如高高举起的历史，再也没有落下来。而各种花式的蒲席，又在市场的浪潮里，被冲击得七零八落。人们都在化纤纺织的席梦思上，遥控着空调器。

蒲席落伍了，蒲草呢，也陷入了世纪的风凉水冷里了。

且慢，我在工艺品进出口公司当老总的同学，跑到太平镇了，又来到良村、仙凤村、岭头村了。他拿着英文订单，专门要蒲草编织的各式各样的小帽子、小袋子、小盒子，小篮子，大杂烩式的古灵精怪。

1989年火热的夏天刚刚到来，我公干到美国。在新泽西州大框架的超市里，在高速公路服务区的小摊档上，花花绿绿的，竟是太平镇的蒲织工艺品。我看着标签上的“MADE IN CHINA”，心里暖烘烘的。见鬼去吧，你这北美洲的初夏，寒风还是这样的吹，但东方的蒲织艺术，已是美洲大地上一道绚丽的风景。

航班刚降落香港启德机场，我立即给进出口公司的同学打电话。他正在与客户谈判，组织货源，要参加广交会。

他说，他要感谢徐大姐，她从六岁开始学习蒲织，是太平蒲织民间艺术的传承人。她创造精美的书房、客厅用品，如挂件、笔盒、花瓶、公仔，装饰人家的天空，秀美自己的人生。她设计并亲手编织的花式蒲草帽子，成了世界旅游小姐秀发上一朵灿烂的花。

她其实就是一朵花，童心未泯，永不凋谢。她创造的蒲织坦克，长着飞翔的翅膀，闯进了儿童玩具的天空，风雨兼程。

秋雨，淅淅沥沥。我想，我可以变身一个端雅的单肩提包，挽上摩登女郎的臂弯，漫步在太平世界的雨巷里，与秋雨的缝隙，拍了一张特写。额头上那一绺白头发，恰如才冒尖的蒲草苗。那是秋风下载春天的软件，给美颜了。

可在粤恒工艺厂，那涂了环保漆的蒲织的草帽们、袋子们、圆的方的收纳箱子们，整整齐齐地告诉我，平平淡淡的日子还是要过的。

李老板给我发来微信了。他那蒲织的梦，飞不了纽约，飞不了巴黎，秋雨淋湿了哪个波浪般的卷发，他管不着了，她们哪一小撮乱七八糟的心情收纳不了，他也管不着了。

但他有五十多名员工，能确保淘宝、拼多多的快递，不给耽误。

秋雨依然，炎热依然。

几十年了，我依然习惯在蒲席上，做秋天的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