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故乡，大年初二是例行的分乞丐日。这一天，麻风寮的乞丐会入村行乞，家家户户都安排人手在家等待着他们的到来。母亲年前就有意识地把一些零钱攒在抽屉里。大年初二早饭时会叮嘱在家留守的我要时刻留意门外的动静，别忘了分乞丐，来一人给两毛钱，来两人给五毛钱。据说，新年里分乞丐会带来好财运。

麻风寮来的乞丐穿着破烂，戴着草帽，掮着草袋，左手端着一个破盆，右手握着一根打狗棒。那时的乡村养狗成风，每临一户人家都会引来狺狺狂吠，打狗棒的作用是逼狗后退让他们接近门口。然后扯开喉咙大喊：“婶啊嫂啊，出来分乞丐啰。”闻言者会匆匆而出，基于对麻风的顾忌，生怕他们推门进来会吐唾沫什么的，大都希望在门口打发他们。

要做到这一点并不难，因为有小孩子们提供的“情报”。小孩子们在村巷里玩耍，一眺见乞丐马上作鸟兽散，纷纷跑回各自家里心有余悸地嚷道：“乞丐公来啦！乞丐公来啦！”。大人们平日里经常吓唬小孩子曰“不听话，就叫乞丐公来用草袋把你背走”，因此“乞丐公的草袋”对小孩子们的威慑力是蛮大的。有时候，一不留神乞丐从另一条村巷拐到自家的门前时，小孩子们便结队远远地跟在后面看稀奇。乞丐一转身，小孩子们马上又像受惊的麻雀一样迅速四散。麻风寮来的乞丐大都要米。他们边口念祝语边用盆子接过户主的施舍，然后往草袋里一倒，又往下一家去了。

印象深刻的是那对乞丐夫妇。男跛女瞎，男前女后，两人腋下共夹着一条细木棍，这条木棍除了牵引作用外应该还可以传导彼此的心跳吧。每当丈夫停下来接东西时，那瞎妇平静的脸上便漾起笑涡，满脸满脸的陶醉。这对奇特而伟大的组合就这样行进在村巷中，走门串户，引来无数围观的同时更引来无数羡慕的眼光。往往是这样，一对夫妇刚才还在大张旗鼓地吵架，如果恰好这对乞丐夫妇进来乞讨，转眼间便偃旗息鼓了，大约是他们幡悟自己所计较的无非是枝节问题而这样的问题在乞丐夫妇面前根本不值一提。这对乞丐夫妇起到的潜移默化作用绝不亚于一本道德教材，他们让人们顿悟爱情与物质其实并没有太多的正相关，只是人们有意无意地夸大了物质的作用而已。爱，其实很简单，就是心会跟心一起走，共同去面对。也许因为这样，乡亲们更愿意分多点米给他们。

外省来的乞丐衣着齐整，戴着布帽，掮着一个旧皮包，皮包带上拴着擦汗用的毛巾。他们的乞丐盆平时藏在包里，人家给东西时才掏出来，好像生怕别人知道他们是乞丐似的。他们总是说家乡遭遇水灾，颗粒无收，央求人们发发善心救济一下。乡亲们把这类乞丐称呼为“水浸区的”。他们要的是钱，逢着人们吃午饭时也要饭。给他们钱时，他们会点头哈腰道着“谢谢”。有一年，我们全家人在忙着做年饼时，一位中年乞丐进来乞讨。说是安徽人，家乡受涝灾跑来南方砍蔗，老板却不兑现如期发薪水的承诺以致没盘缠回家，甚至连日常生活都成了问题。妻儿在家乡翘首以待他的归去，殊不知他在他乡潦倒如斯。我们同声谴责老板的黑心。母亲递给他一个刚出笼的热饼，他噙着泪吃完，一个劲地夸奖好吃。母亲又包了几个饼并且给了他一些钱，嘱咐他开年后一定要回家看望妻儿。他深深地鞠了一个躬，红着眼晴走了。

雷剧中的乞儿可谓是乞丐中的奇葩。一样是破盆加草袋的行头，一上来就把破盆放在舞台前面，然后跪在舞台中央一把涕一把泪地诉说苦情，那腔调凄婉得宛若一把钝刀子慢慢地锉着观众的心。台下心肠软的妇人早已泪眼婆裟，有的甚至啜泣有声了。于是，观众们纷纷掏钱（多是硬币）往那破盆里投掷，大币小币落破盆，叮叮当当的，清脆着爱心的回音。那乞丐边唱边把散落在舞台上的钱捡起，最后收了泪端着钱盆退隐幕后。

那一年随导师到西安考察。在西安火车站候车时，我们席地而坐。有一个街头乞儿端着破盆向我走来，我下意识地把手伸向口袋，导师迅疾掠给我一个眼色，我知趣地把手移开。乞儿一走开，导师不客气地奚落我，“你有钱啊，你一出手马上就有无数的乞儿围拥过来，看你如何脱身?”我惊诧地朝周围一扫视，果然发现无数双眼睛朝这边张望着，皆泛着饿狼般绿荧荧的光。我为自己的浅陋感到惭愧的同时善心也大受挫伤。此乞丐非彼乞丐也，乃职业化的乞丐集团，是利用人的恻隐之心渔利的人渣。

于是，我有点怀念当年入村行乞的乞丐。他们考虑到村民的承受力，自觉分区错开行乞。他们用殷勤的脚步携带一颗真诚的心去乞求别人的援助，同时也为别人提供发明本心的机会，串联人间的真情与爱意，共同营造人间的四月天。布施的瞬间不仅仅展示了人性光辉的一面，而且会在目击儿童幼稚的心田里播撒了爱的种子。绝不像现在的一些街头乞丐，揣着一颗阴暗的心，作践乃至自残自己以使自己变得惹人可怜，然后各逞其能，在闹市里垂钓着人们的爱心，用充满铜臭的眼光和卑鄙的冷笑玷污着这个温情脉脉的世界，放大着人性卑劣的一面。

近年来，我在新年里依然留守家中等待着分乞丐，却难再觅乞丐的踪影。跟乡亲们打听，平时入村行乞的乞丐也几近至无。这一群体的萎缩无疑是社会进步的写照，只是失却这一施爱平台后，人们的爱心会不会也趋于萎缩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