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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的菜园

2021-06-15 14:41:17 来源:请按照实际出处填写

母亲是闲不住的人。新房子竣工后,她又动起各种心思来,包括在屋后开辟一块菜园。

屋后十米开外是一条一米宽的乡道,乡道旁边是一块荒地。大约二十年前母亲曾经把它开辟出来种芝麻绿豆秋薯等,也就是在那个园子里,我跟母亲一块劳动,格物致知,渐渐明白了只有付出才有收获的道理,用母亲的话来说就是“脚动手动嘴才动,脚闲手闲嘴就闲”。后来因为我们读书需要照护以及成家后需要有人带小孩的缘故,母亲不得不离开家乡。那块地又由繁荣回归荒芜,再后来就成了垃圾堆。母亲觉得可惜,又动手清理垃圾,硬地从垃圾堆中开辟出一块边长2米左右的正方形菜园,用木柱编成围栏,再用遮光网网住四周,防止家禽家畜钻进菜园蹂躏,当然还留有一扇小木门供进出。

新房子的窗口正对着那块菜园。每次回家,没事的时候,我喜欢伫立窗前,静静看着那块方方正正摇绿滴翠的菜园养眼出神。菜园外围是乱坟堆荒草离离,往外是一些杂树,三十米外是村委会大楼,白墙棕窗,楼顶一面国旗飘得正欢,楼的旁边亭立一棵椰子树,腰肢如蛇,绿发纷披,俨然一位舞女在那里娉娉婷婷。再往外就是钢筋水泥的铜墙铁壁,我的眼光飞翔至此每每如快撞到墙的蝙蝠迅疾拐向天空,天蓝蓝,光泱泱,风柔柔,岁月静好心娴静,如此甚好。

己亥年腊月廿七,我动身回家过年。母亲来电话叮嘱媳妇回娘家别再带蔬菜回来,菜园里种的菜够吃了。往年媳妇取道回娘家时少不了捎回一袋蔬菜。

当国士钟南山直言新型肺炎可以人传人的消息传进耳朵时,我正带着孩子抵达公交站准备购票回家。我突然意识到我们有必要戴口罩了。可是附近哪里有药店?不抱希望跟旁边一家小商店打听一下,店主居然立即抱出一叠问我要几个,价钱已是平时的两倍,看来早有准备。

平日里看到戴口罩的人总觉得怪怪的,诸如不信任啦小题大做啦等心思都有,可是现在虽然整个车厢只有我们戴口罩我也觉得理所当然,为了自己也为了别人。观念是什么时候开始改变的呢?

我要求孩子少说话,彼此用眼色交流,静静浏览窗外沿途的风景。已经有多久我们的眼光只是流连屏幕而忽略了身边的自然风光呢?其实自然才是我们最好的老师,最值得我们去格物致知。

在家乡车站下了车,接着上了一辆三轮车。上来一男一女,男的双眼紧闭无精打采,一副摇摇欲坠的样子,女的不得不用一只手扶住他。我问他怎么啦,她不搭话,我不在乎,她是我乡亲,我们曾经喝着同一口井的水。我告诉司机按照她要求的路线走,他生着病耽搁不得,我们可以中途下车步行回家。

路经母亲的菜园,我探头看了一下,平整湿润的菜地里,各种蔬菜长得繁茂泼辣,绿油油水灵灵的菠菜,顶着锯齿状短叶的胡萝卜,肥嘟嘟的小金瓜聚宝盆般惹人喜爱……这菜园灌注了母亲多少汗水啊。旁边居然多出两块菜园来,后来母亲告诉我那是邻居吃了她种的菜以后,好生喜爱也跟着行动起来。

接下来的日子就是连续的围炉。父亲由于家庭变故流落至此,所以先得到原来的村庄会主庙围炉,第二天又到现在所居村庄会主庙围炉,除夕再在家里围炉。我跟着父亲给神祇恭敬磕头,我听着人们口中祈祷的喃语,我疑心神祇就是关于祖先的记忆,我不羁的思绪在穿越,像一棵被移植的树寻找着自己的根系寻找自己的来路,我的灵魂变得异常澈亮,似乎期待着某种明示。我的磕头是一种生而为人的敬畏,我的内心深处一直萦回着我从哪里来的叩问,如泉眼无声细流。

大年初一吃素,需要菠菜做年(一种祭祀祖先的仪式)。往年母亲总要放下手头的一切事情去抢购菠菜,有一年菠菜卖到二十元一斤令母亲至今记忆犹新。今年,母亲特意在园子里种上菠菜,今年的菠菜价格却一般般,母亲自我安慰说至少节省了奔波的时间。母亲去菜园揪了一大捆菠菜吩咐我们清洗干净,码好,第二天早晨清煮后与豆腐豆豉一起做年。为什么一定要有菠菜参与其中呢?我至今不甚了了,其实许多问题是没有答案的,只需在心里保持一份敬畏就好,比如对大自然的某些神秘。

母亲说大年初一初二不能挑水浇菜,叫我提两桶水到菜园里储备。我打开柴扉,提水踏进湿润的菜园,那一棵棵浅绿深绿似乎一齐扬起笑脸来看我,像过去家里养的狗,一进门就摇着尾巴走近,亲切感顷刻就波浪般荡漾开来。置身绿茵茵中,心情一下子平静下来,与炎热时节走进深山老林的感觉并无二致。自然的绿意有着与母亲怀抱一样的温柔和博大,入目都可以让人心灵得到抚慰,倍增执着之心,譬如跋涉茫茫沙漠眺见一抹绿意,身陷法西斯集中营望见窗台边长着一株绿草。

吃完围炉饭,母亲便催促妹妹与妹夫起身离家。故乡有一种规例是出嫁的女儿初一不能与娘家人见面,妹妹只好出走外地租住旅店。一小时后,母亲又担心起妹妹来,说是不知道找到旅店入住没有。怎能不惦记呢?我和妹妹都是沐浴着母亲的春晖成长的,如今妹妹走出母亲的视野。

大年初一满屏漂流着风声鹤唳的新型肺炎消息。我们宅在家里,浏览转发相关信息,彼此为对方送温暖的同时又制造心理紧张。初一出去走走的惯例再没有人提起,非常时期的新年居然让人魂不守舍。

大年初二冷空气如期杀到,寒风更兼冷雨,温度直线下降。母亲担忧妹妹她们饿着,听说她们昨天一直安静呆在店里看电视,先前的计划安排全部被推翻时,叫我顺便告诉她们回家再吃早餐。妹妹说她已醒来,等待药店开门买些口罩与酒精带回家才心安。我说药店九点才开门啊,妹妹说家里有老人孩子还是小心为好。我闻言心里一热,彼此的关爱正是家之温暖的源泉,也许是母亲无私的付出教会了我们。

妹妹与妹夫回来,马上洗澡更衣,对随身携带物品一一进行消毒。她说外出回来就该这样,不能麻痹大意,毕竟家里有老人孩子。

看着他们消毒的时候,村委会广播响了起来。

父老乡亲们:

大家新年好!

为了做好新型肺炎防控工作,请大家积极响应国家号召,春节期间不要走家串户拜年,不要聚餐,防治疫情,人人有责。预防新型肺炎从我做起,从小事做起:

1.出门戴口罩,勤洗手;

2.在咳嗽或打喷嚏时用纸巾或手肘挡住口鼻;

3.避免与呼吸道感染患者密切接触:

……

说的很好,可是为什么只有国语版与粤语版呢?这是雷语区,年龄大的乡亲听不懂,为什么雷语区不说雷语?方言是一个地方血脉,乡音是维系乡谊的纽带,是比水井更顽强的存在,有什么理由在方言区拒绝使用方言呢?我把我的困惑端到一个本地文化探究群里,居然也众口纷纭。这就奇了,抗疫宣传就是要做到妇孺皆知,在方言区还有什么比用方言宣传更可以深入人心的?乡音是最容易拨动的那根隐秘心弦,所以才会有他乡遇故知的狂喜。后来,我注意到某媒体把用方言宣传防疫公告作为一大亮点大吹大擂,才知道基层执行力多么重要。上头希望入乡随俗广泛发动民众打一场人民战争,可是某些地方仍然止步于形式主义,拿到什么播什么,懒得去过问宣传效果如何,活脱脱的官僚主义心态:反正我播了,就说明我有行动,至于你听懂与否那是你的事。再好的资源在这种不上心不用心的人手里也会变得毫无用处的。许多遗憾因此滋生。武汉肺炎蔓延全国是否也与这种官僚主义形式主义的流毒有关?

看微信,触目可见求购口罩、求援抗疫物资的消息。看来又是一场硬仗了。

心里紧张还是从接触近距离的消息开始的:

大量武汉人滞留徐闻码头……

雷州一共有四百多人从武汉归来过年……

……

原以为本地离新型肺炎疫区远,至少短时期里是安全的,却忽略了地球村时代人是流动的,就像一座森林里的鸟,一受惊吓就会飞达森林的任何角落,徐闻近在咫尺啊,我的心一下子抽紧,心空阴影幢幢,恰似小时候椰子树上的蝙蝠群,被好事者投石袭击,刹那间四散,黑压压的一片。

跟一位医生朋友打听一下防控情况,她告诉我形势很严峻,她们已经正式上班。我赞扬她,她说这是使命,是责任,没有理由退缩,她顾虑的是她母亲的担忧,离家时母亲的满眼泪花让她好生心痛。我懂得她的心痛,曾经在母亲庇护下长大的儿女自然渴望庇护母亲,起码要让母亲安心,然而职业决定她不得不逆行。面对疫情汹汹,未雨先绸,严阵以待是上上策,然而武汉却大意失荆州了,有的人会因此被钉上历史的耻辱柱的。我仿佛看到朋友写满坚毅的脸,她长着一张福气满满的脸,愿福气永远萦绕她,助她凯旋归来。

夜里听见警车啾啾叫得厉害,母亲说可能是来抓赌博的,往年常见这样的夜里抓赌。早上母亲买菜回来道出真相,本管区某村出现疫情,相关部门前来封村,各条村庄也自己行动起来果断实施封村。我眼前浮现那些“硬核”路障与“硬核”标语,这会不会因此伤了一些游子的心呢?兴冲冲归来,却被乡亲们视为病毒携带者拒绝入村,其内心该是怎样的五味杂陈啊。然而,不这样又能怎样?广阔的农村,卫生状况不尽人意,医疗条件落后,一旦发生大规模疫情后果真的不堪设想。

又是风又是雨,气温骤降十度。想起医生朋友带着同仁守在路口为旅客测体温的艰辛,我为自己只能够在温室中刷屏传播恐慌感到羞耻。网上那些新新人类平日里一再发图标榜自己是十足的宅男宅女,现在才开始要求他们老老实实呆在家里不要到处乱跑就哭声连天嚷嚷发霉了受不了。人,才是最难满足的动物。

母亲说大家都在抢购大米,要求父亲赶快去买上一二袋。父亲怪她多虑。母亲依然喋喋不休诉说着她的担忧,只要家中有米,就不会挨饿。父亲不想拂逆她的心意也就照办了。母亲高兴说,这下无忧了,家中有粮有饼,冰箱里有鱼干,园中有菜。母亲晓得春节期间物价会高涨,所以早早着手储备过年物资,冰箱塞得满满的。母亲的愿望很单纯,就是无论什么时候都不能让她的儿女们饿着甚至不能降低生活质量,也许她心里认为这是一个母亲的起码职责吧,就像将士守卫疆土、医生照护病人一样理所当然,我又想起那位医生朋友掷地有声的回答了。

第二天母亲买菜回来惊呼,市场只有一个人在卖肉一个人在卖菜,商店全部关门了,幸亏买了米,早知这样,菜园里的菜就省着吃了。此前,母亲每顿都摘回大捆菜,总是说自己种的敞开肚皮吃。吃不完时,都要我吃掉,说自己种的不下肥料不洒杀虫剂,多吃点没关系。我面有难色时,母亲又说要对得起她的劳动。听了这话我就默默吃掉,即使肚皮已经胀圆。都说“种菜如绣花”,母亲侍弄这些菜挺不容易的。选种,松土,整畦,下种,施肥,除草,浇水,收获,哪一项不要劳心劳力?菜园附近没有水源,母亲得从家里挑水去浇,这对患腰椎病的母亲来说是一种挑战。摘回来的菜沾满泥土,又得一棵一棵清洗干净,然后焯水再炒,费时费力的确是不应该糟蹋的。

母亲最初是拒绝戴口罩的,尽管她一再感叹七十年来头一回听到这么恐怖的事情。她说咱村的神公神通广大,会把那些瘟疫推得远远的。再说大把年纪有什么好怕的。但当妹妹提醒她考虑一下家里的孩子时,她就自觉戴上口罩了。孙子们是她的命根子,她总是认为即使是穷得揭不开锅也要多生孩子。每听到邻居家传来小孩子们热闹的吱喳声时,她总是羡慕不已。弟弟年前不小心扭了腰不能带两个孙子回来一起过年,母亲很是失落。她数星星数月亮盼望着假期能够与孙儿们在一起,可是等来的却是缺憾。每天傍晚父母轮流着给弟弟打电话了解康复状况及两个孙儿近况。我在旁边听得鼻子酸酸的。现在这个应试社会,假期正是恶补的时候,母亲的失落恐怕是难以避免的了。

母亲说,菜园里还有菜,接下来咱们就省着吃,在园里的菜吃完之前,那可恶的瘟疫一定会过去的。那时,菜园空了,正好翻新栽种番薯叶,邻居们喜欢就自己来采摘,反正你们离家了,我俩吃不了那么多。我问母亲凭什么那么坚信瘟疫会很快过去?母亲说,你看电视里,习主席啦解放军啦医生啦都行动起来了,人多力量大嘛。是呀,团结就是力量,在灾难面前,众志成城正是克敌制胜的法宝。我仿佛看到母亲站在菜园番薯叶中笑着招呼邻居来采摘番薯叶的情景了。

我起身拉开窗帘又一次观望母亲方方正正的菜园。阳光正好,春花一样绚烂,温暖的气息吹到我的脸上。斜坡上一条黑狗与一条棕狗闭着眼睛在晒太阳,它们的警惕性呢?岁月静好,狗也身心松弛呐。此时武汉的狗恐怕也在担惊受怕神经兮兮吧。我又想起“宁做太平犬,不做乱世人”的谚语来了。

母亲佝偻着身子提着水桶蹒跚走进我的视野,花白的头发灼着我的眼神。她慢吞吞打开木门,把水桶放下,弯下身子拿起瓢,一瓢一瓢舀起水泼向菜畦,清清亮亮的水在阳光的照射下闪耀着彩虹一样的光晕,我的遐思开始插翅飞翔:

母亲辛勤劳作,开辟菜园,培植新鲜的干净的营养的蔬菜养育我们。

故乡也是我们母亲,她也开辟菜园养育着我们长大,她的菜园里有方言、神祇、井水……

祖国也是我们的母亲,她也开辟菜园养育着我们长大,她的菜园里有国语、国学、国画……

母亲的菜园,我们精神的皈依,永远青青绿绿,哺育着我们贫瘠的灵魂。

  母亲的菜园,让我们营养充分,心如坚石,百毒不侵。

作者:尹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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