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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乡的山稔

2021-06-16 16:32:49 来源:本地网

几天前我的一位朋友在微信里给我发来一张照片,叫《故乡的山稔》。看后心情久久不能平静,孩童时代的情景,一幕幕在脑海里浮现,连续半月,不能释怀。家乡流传着这样一首歌:“山稔生花赶六月,娘子做鞋等新年。“ 是山稔开花的季节了……往年我常回老家,但总是见不到山稔,只见漫山遍野的速生林。那时工作繁忙,来去匆匆,无暇追问我的乡人,也不去追忆我的山稔童年。现在可能是人老了,开始怀旧了。

记得几年前我和我的这位同乡朋友闲聊,当谈到山稔时,我十分伤感地说:“以后别说城里的孩子不懂山稔,就是乡下的孩子也不懂山稔是什么东西了。这种最具地方特色的物种就这样永远地消失了!“ 听后他拍一下我的肩膀说:”老兄不必伤感。” 他是我邻村的,他告诉我,他村子附近还保留有一大片山稔。因为那一带是他村子世世代代的祖墓,新华犁进不去,速生林种不了。那片山稔就是在这样的环境下幸存下来的。听后我欣喜若狂,“今后振兴乡村,这片山稔大有旅游开发价值。要做好干部群众的思想工作,一定要把它保护好。”我对我的这位同乡朋友说。他是从事意识形态工作的,也富有人文情怀,他果真回去村中召开干部群众大会,大张旗鼓地开展保护山稔工作,我甚感动。这张照片或许就是在那里拍下来的。

我自称我的童年叫“山稔童年”,此言毫不为过。我的乡人总是戏称那些乌黑健壮的孩子为“无蒂山稔”。这个称谓不仅是对孩子长相暧昧的形容,也是对孩子与山稔密不可分的一种形象表述。我的童年就是一个典型的“无蒂山稔”。那时,我们非常盼望山稔季节的到来,像盼望新年到来一样。常常是当山稔季节即将到来之际,我们每天结伴跑到山上,看着山稔从含蕾、开花到结果。一旦山稔花开,长满山稔的山坡就成了我们的乐园。在那里捉迷藏,演练攻营拔寨。六十年代,蒋介石叫嚣反攻大陆,国家提出全民皆兵。我们沿海地区的民兵常常练兵演习。演习如何防空,如何抓美蒋特务。我们也在我们的乐园里演练抓特务游戏,演练如何防空。用山稔的枝叶编织成花圈戴在头上,腰扎草绳,肩背木枪,活像后来的电影《闪闪的红星》中的潘冬子。我们的童年快乐极了。

在那个物质极度匮乏的年代,山稔是我们乡下孩子的主要零食,甚至是主食。每当山稔熟了的时候,我们总是跑到漫山遍野长满山稔的山上去放牛。牛绕着山稔吃草,我们躺在牛背上吃山稔。躺在牛背上,山稔随手可摘,洋洋自得,赛过活神仙。到了晌午,牛吃饱了草,我们吃饱了山稔,双双满载而归。有时由于贪玩,让牛吃了生产队里的庄稼,社员反映到生产队里,怕被责骂或挨打,不敢回家吃饭,也跑到山上以山稔充饥。待家长歇了气,到山上去找时,才乖乖回家。我的一个同学,他家庭生活十分困难。兄弟姐妹八人,母亲又体弱多病,他排行老三,他前面一个姐姐,一个哥哥,读到三年级时,因家庭困难已经辍学。他同我一起入学,可上学时断时续,已慢了我两届。他平时跟我上山去摘山稔,总是舍不得吃,总是装在袋子里,我以为他是带回家给他的兄弟姐妹们分享,可是有一次我发现他在集市里卖山稔。他不好意思地告诉我,他只有卖了山捻,下学期才有钱报名注册,要不他又要失学了。听后我心里很难受,我后来总是帮他摘山稔,最后他也艰难地读完了高中,跟我一样成为一个回乡青年。在恢复高考制度的次年考上了大学,寒门子弟终于有出头之日,这里也有山稔的一份功劳。

那时候我们真感谢上天赐予的童年乐园。是的,那个乐园是上天赐予的,它是原生态的。山稔漫山遍野无需人们去栽种,它是一种自然植被,又是山坡上最为繁殖的植物群体。它不怕干旱,不怕土地贫瘠,随遇而安。只要有可扎根的土地,只要有一丁点可沐浴的晨露,山坡上,田头边,一簇簇,一丛丛,开花结果,笑迎岁月的风风雨雨。它个子不高,不敢奢望出人头地,可是它开花的时候,那绚丽多姿的山稔花是那么鲜艳,那么灿烂,把大地装扮成花的海洋。它扎枝百结,低垂着头,从来不敢挺直腰杆,可它结出的状若乳头的山稔果是那么鲜美,那么甘甜。给我们乡下孩子的苦难童年充饥解渴。它虽矮小,但坚韧不拔。每当台风来临,山上那些高大的树木,如樟树,榕树,山竹树等,有的拆枝断干,有的被连根拔起,唯有山稔秋毫不犯。有一次来了一场百年一遇的强台风,狂风夹着暴雨,翻江倒海,山洪爆发,山体滑坡,山稔也难免灭顶之灾。长满山稔的山坡一夜间变成绝壁悬崖。灾后几天,人们发现山体滑坡形成的一个孤岛上还残留着一簇山稔。我们座在孤岛对岸的悬崖上,看着熟透的山稔可望不可及。果熟蒂落,它只好自寻归宿。但我们发现这些熟透落地的山稔果竟然变成繁衍后代的种子。不久,孤岛上长满了山稔,变成一个山稔岛。在极其恶劣的环境中,山稔仍不忘抱团成长,在山崩地裂的灭顶之灾面前还处处跳跃着蓬勃的生命音符。这是什么精神境界!

我们真怀念山稔,印象中山稔全身是宝。那时我的故乡流行一种服装,叫“咸水杉”。它是一种乳白色的土粗布,我们本地人称为“十六磅”。这个命名大概是因为布料厚重吧,它穿在身上不沾身且耐磨,夏天凉爽,冬天保温,是四季可穿的再好不过的工作服。此布尤其海边的渔民最喜欢又最盛行。被称为“咸水衫”可能就是这个缘故吧。为了防止易污,渔民把它染成朱色,接近红土的色彩。染成这个色彩的染料就是山稔根。乡亲们到山上掘回山稔根,把山稔根的皮刮下来,捣碎,放在锅里熬煮即成染料。记得当年离我们村庄不远的海边渔村的姑娘们常来我们的山坡上挖山稔根。她怕挖死山稔,只在山稔旁挖一个坑,割出山稔部分根须就回填了,不影响山稔的生存。我们甚感谢那些心灵手巧的渔村姑娘那时就懂得保护山稔呢!用山稔跟染出来的服装简朴、大方、实用又不褪色。渔民们穿在身上,映衬着长年在海上打渔被太阳和大海蒸染的古铜色的肤色, 活像一个个用红土雕成的塑像。

山稔也是一种药材,乡下人被划破了皮或被刀割伤,流血不止,跑到山上抓一把山稔叶,放在口里嚼烂,贴在伤口处,止血生肌,伤口很快就愈合了。《本草纲目》和《中药大辞典》对山稔也有记载。据说尤其用山稔泡酒更好。有强筋壮骨,补血安神,祛风活络,滋阴壮阳之功效。我的父亲是一个铁匠,常年从事重体力劳动,所以喝酒是必不可少的。一能添劲,二可消除疲劳。他自己酿制本地米酒,因当时家庭生活困难,没钱买得起昂贵的药材,不说昂贵就是一般药材也买不起。所以山稔就成了他所选的药酒料了。那时我常常到山上摘山稔给他泡酒,他有时用新鲜的山稔泡,有时用晒干了的山稔泡。用山稔浸泡出来的药酒装在玻璃瓶里,透出一种玫瑰色的绚丽。打开瓶盖,香味扑鼻。我的父亲喝得津津有味。可惜父亲因劳累过度,英年早逝,等不到现在我家的美好生活就离我们而去。而他喝这种山稔酒也许是他一生最奢侈的享受了。

山稔在我的童年生活里挺立着,摇曳着,成为我心中永远不灭的风景。我读中学时,我们学校几个文学社,老师命名为“山稔花文学社”、“含羞草文学社”。我明白老师的用意,这是一种谦恭,自认矮小、卑微。是的,山稔花进不了那些国色天香的名园豪苑,可它不也自知自明扎根乡野成为有用之才?山稔花五块花瓣,我常常感觉到它是一个五角星,五角星不正是我们五星红旗最基础的构图么?每当想起山稔,我总是不由自主地联想到“村夫野花”、“村姑山妹”甚至“寒门子弟”这些词。我想山稔正如那些扎根乡村,建设乡村的人们,当他们认定了熟悉了脚下的土地,就在那里落地生根,繁衍生息,造就一片风景。目前,有人认为山稔不会产生经济效益,山稔惨遭斩草除根之祸。那些经济精英们把漫山遍野的山稔铲除,种上速生林。什么是原生态?什么叫生物链?规律只可遵循,不可违背。人们也常常吃了苦头才悔悟。山稔我认为总有被认可的一天。这时,那燎人的诗句从我的胸中涌出:“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

归来吧,故乡的山稔!


作者:余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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